宫门外,夜色已深,寒意渐浓。
靖北王府的马车静静停在一旁,七宝和公良北带着几名亲卫正翘首以盼。
不远处,赫连家的马车也在。
一见李简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七宝和公良北立刻快步迎了上去。
“世子!您可算出来了!没事吧?”
七宝压着嗓子,急切地上下打量着李简,同时眼神警惕地瞟了一眼赫连家的马车。
李简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但神情依旧从容。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目光甚至没有在赫连家的马车上停留一瞬。
“没事,”他语气平静,“回去吧。”
随即不再多言,登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朝着靖北王府驶去。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稳。
李简刚踏下马车,就看到府门灯火下,立着两道纤细的身影。
林玥瑶披着一件厚厚的斗篷,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显然风寒未愈。
夜风吹过,她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却一瞬不瞬地望着李简,里面盛满了显而易见的担忧。
而舒儿,僵立在原地,抬着头,一双大眼睛里瞬间涌上了厚重的水汽,以及深深压抑着的、几乎要奔涌而出的情感。
李简来到二人身前,他目光先落在林玥瑶身上。
“风寒未愈,何必出来吹风。”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赞同,但并非责备。
林玥瑶抬起苍白的脸,眼底的忧色未褪,轻声问道:
“陛下……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事,”
李简摆了摆手,语气轻松,
“只是训诫一番,已经了结了。”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一旁强忍着泪水、泫然欲泣的的舒儿,自然地伸出手,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顶,温和与安抚道:
“吓坏了吧?”
他声音放缓了些,
“别怕,都过去了。”
言罢轻柔地拍了拍舒儿的臂膀:
“好了,快送你家小姐回去歇着吧,外面风大。”
舒儿感受到头顶和臂膀残留的温暖,听着他关切的话语,鼻尖一酸,眼泪差点又要落下。
她用力眨了眨眼,顺从地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在李简脸上恋恋不舍地停留了一刻,那眼神里交织着难以言说的情愫
然后她便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重新搀扶住林玥瑶,轻声道:
“小姐,我们回去吧。”
林玥瑶将方才那短暂却温情的一幕尽收眼底,她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对着李简微微颔首,便在舒儿的搀扶下,转身缓步向府内走去。
李简站在原地,目送二人身影消失在门廊的拐角处,便转身径直朝着书房走去。
七宝与公良北立刻无声地跟上。
书房内,烛火早已被下人点亮,驱散了秋夜的寒意。
李简在书案后坐下,身体微微放松,靠在椅背上,眉宇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七宝手脚麻利地奉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
李简接过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入喉,似乎也驱散了些许宫墙内带来的冰冷滞涩。
放下茶盏,他抬眼看向肃立一旁的公良北:
“弟兄们可有受伤?”
公良北抱拳,声音平稳如常:
“回世子,只有几人轻伤,均已妥善处理,并无大碍。”
李简点了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一旁的七宝早已按捺不住担忧,凑上前:
“世子,陛下……陛下就没责罚您吗?就这么算了?”
李简闻言,脸上也露出一丝困惑。
他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罚了,”他语气有些古怪,“但又等于没罚。”
在七宝和公良北疑惑的目光中,他继续道:
“陛下让我即日起,去宗正寺报到,协修皇室玉牒。”
“修……修玉牒?”
七宝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整理皇家族谱那玩意儿?这算什么惩罚?”
李简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脸上那不解的神情愈发明显。
“入宫之前,我预想过陛下的种种反应。
雷霆震怒,或是小惩大诫,都在情理之中。
哪怕他罚我扫几天大街,我都不意外。”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
“但这个……协修玉牒?”
“我是真没想到……”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若有所思。
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
片刻后,李简收回目光,将杯中已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罢了,是福是祸,走着瞧吧。
天色不早,你们也下去歇着吧。”
“是,世子。”
两人齐声应道,躬身退出了书房。
——
赫连府。
正堂内烛火通明,却照不透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当朝太尉赫连重山负手立于堂中,身形如山岳般沉稳,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
赫连惊鸿拖着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战战兢兢地迈过门槛。
他衣衫凌乱,脸上还残留着宫墙边的尘土与惊惧,看上去狼狈不堪。
“父……父亲。”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地施了一礼。
赫连重山闻言,缓缓转过身,平淡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仿佛只是在看一件寻常的物事,语气更是听不出半点波澜:
“回来了。”
说完这三个字,他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他如坐针毡,一股巨大的压力无形中攫住了他的心脏。
心下一横,赫连惊鸿决定先声夺人,他猛地抬起头,语速极快地开始控诉:
“父亲!您不知道那李简有多猖狂!简直无法无天,根本没把我们赫连家放在眼里!
还有陛下,陛下他也太偏心了!我都被他欺负成这样了,陛下却……”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空旷的正堂,打断了他所有未尽的抱怨。
赫连惊鸿被这毫无征兆的一巴掌打得猛地偏过头去,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痛感直冲脑门,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都懵了。
赫连重山面色平静,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掌并非出自他手。
只是那双眼眸,此刻里面翻涌着的是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
赫连惊鸿捂着脸,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尚未消退的委屈与不服。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父亲!您打我?是那李简……”
“闭嘴!”
赫连重山一声低吼,如同雄狮的咆哮。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赫连惊鸿完全笼罩。
“不学无术的蠢货!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赫连重山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赫连惊鸿的鼻子上,
“赫连家能走到今天,我费了多大的心血!
我把你推到卫尉这个位置上!指望着你有朝一日能真正接过我的担子,光耀门楣!”
他痛心疾首地指着赫连惊鸿狼狈的模样:
“你看看你自己!你这副鬼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公卿重臣的气度?!
被一个质子吓得屁滚尿流,丑态百出!
你除了会仗着老子的势在外面胡作非为,你还会干什么?!”
赫连惊鸿被骂得抬不起头,但那股从小被骄纵出来的纨绔心气让他依旧不甘心,尤其是听到父亲似乎将过错全归咎于自己,他忍不住梗着脖子低声反驳:
“那……那能全怪我吗?
要不是李简他欺人太甚,我怎么会……”
“啪——!”
又是一记更加狠辣的耳光,重重扇在另一侧脸颊上!
赫连惊鸿被打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眼前金星乱冒。
赫连重山这次是真的怒不可遏,他一把揪住儿子的前襟:
“他是陛下的棋子!
是你能动的吗?!”
他一把将他拉到近前,压低了声音:
“你以为我们赫连家真就能无法无天了吗?!
从古至今,外戚权势熏天者,有几个得了善终?
你读的史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儿子茫然的双眼:
“陛下如今龙体欠安,在这个关头!你不知收敛,反而主动递上刀把子!”
“你……你是不是嫌你爹我死得不够早?
还是要拉着整个赫连家为你陪葬?!”
赫连惊鸿双腿一软,瘫跪在地,面色如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赫连重山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那滔天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无奈取代。
他缓缓松开了揪着儿子衣襟的手,沉默了片刻,才用不容置疑分量的语气开口:
“起来。”
赫连惊鸿身体一颤,没敢动。
“我叫你起来!”赫连重山的声音加重了些。
赫连惊鸿这才哆哆嗦嗦地,勉强用手撑地,摇晃着站了起来,依旧不敢直视父亲。
赫连重山看着他红肿的双颊和惊魂未定的眼神,心中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
“经此一事,你给我牢牢记住今天的教训!
往后收起你那套做派,给我夹起尾巴做人!
少惹是非,尤其是离那个李简远点!”
他踱了一步,背对着儿子,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压得更低:
“现在的局势,一动不如一静。
陛下……春秋已高。
这个时候,我们赫连家更要谨言慎行,稳字当头!”
他猛地回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赫连惊鸿:
“只要稳稳地等到,太子顺利继位……”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赫连惊鸿听着父亲的话,眼中的茫然渐渐被一丝光亮取代。
“爹……孩儿……孩儿知错了。”
这一次,他的认错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后怕。
赫连重山看着他,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嘱托和警告:
“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回去好好想想,把你那身浮躁之气给我收干净,往后行事沉稳些。”
他略作停顿,看着儿子闪烁的眼神,才沉声道:
“这样,公主那边……”
听到“公主”二字,赫连惊鸿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赫连重山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压力:
“……也不至于对你敬而远之,你姐姐在宫中,也才更有底气地为你开口。”
他的目光最终牢牢锁住儿子,一字一句道:
“赫连家的未来,不在这一时之气上,明白吗?”
赫连惊鸿感受着肩膀上沉甸甸的重量,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父亲,孩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