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谷分配给陈烬和孟瑶的居所,与谷内其他社员并无二致,简单的土坯房,陈设朴素,唯一的特殊或许就是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与地图。
此刻,这张兼作书桌的方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家常菜:一盆热腾腾的粟米粥,一碟咸菜,还有孟瑶特意用自己工分换来的、煎得金黄的鸡蛋。饭菜的香气与油灯昏黄的光晕交织,将小小的房间填满了一种寻常却珍贵的暖意。
小石头坐在桌前,扒了一大口粥,感受着久违的、属于“家”的味道,一路的风尘与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他顾不上细细品味,便开始兴奋地讲述邺城之行。
“社长,瑶姨……呃,社长夫人……”他挠了挠头,对这个新称呼还有些不习惯。
孟瑶温柔地笑了笑,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还是叫瑶姨吧,听着亲切。”
陈烬也含笑点头:“在家里,不讲那些虚礼。慢慢说,详细些。”
小石头精神一振,从如何利用商队掩护潜入,说到地窖里第一次组织学习时同志们迷茫的眼神;从王铁匠如何运用“剩余价值”理论算清工账,引发工匠共鸣,说到苦力们低声传诵道理的场景;最后说到那场小小的罢工胜利,以及新成员宣誓时眼中燃烧的火焰。
陈烬和孟瑶听得极其专注,不时打断他,询问细节。
“那个王铁匠,领悟得很快,是个好苗子。他对于工匠行会内部的层级分化怎么看?”陈烬问。
“星火社的同志们,对《纲领》中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论述,有没有提出疑问或不解之处?”孟瑶追问。
这不像是一次上级对下级的任务汇报,更像是一场家人之间关于共同事业的深入探讨。
小石头一一解答,也提出了自己观察到的、星火社在实践中遇到的新问题,比如如何在高压下更有效地扩大组织,如何应对曹魏可能更狡猾的舆论反扑。
饭桌成了另一个形式的议事厅,只是氛围更加融洽,更加推心置腹。
饭毕,孟瑶收拾碗筷,陈烬却起身,从内室取出一个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物件。他走到小石头面前,神色变得庄重。他缓缓打开粗布,里面露出的,正是那把石夯留下的、被岁月和手掌磨得光滑无比的旧柴刀。
“石头,”陈烬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把刀,是你父亲留下的。他用它砍过柴,护过身,最后,用它守护了能让大伙儿活下去的土豆种子。他守护的,是生存的希望。”
他将柴刀双手捧起,递向小石头。
“你这次去邺城,带着它,也用它防过身,更重要的是,你用它‘劈开’了思想的迷雾,为那里的同志带去了光。你用它开辟的,是思想的战场。”
他的目光灼灼,充满了期许与托付:“现在,我把它正式交还给你。它不仅是父亲的遗物,更是信念与使命的传承。拿着它,继续走下去。”
小石头看着那柄熟悉的柴刀,眼眶瞬间湿润。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无比郑重地接过,感受着刀柄上仿佛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以及此行新增的、属于自己的印记。他紧紧握住,如同握住了两代人的誓言。
这时,孟瑶也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本装订好的、不算太厚的册子,封面是手写的标题:《邺城星火——小石头同志纪实》。
“石头,”她将册子递给他,眼神温柔而欣慰,“这是我根据你的口述和零散情报,整理的你此次行动的完整记录。里面有你的决策,你的思考,也有你的成长。这不仅仅是档案,”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这是你的历史,由你亲自书写下的、浓墨重彩的第一页。”
一本档案,记录的是一次行动;而孟瑶的话语,却赋予其历史的意义。小石头接过册子,与柴刀一起抱在怀中,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滚烫而充实的情感填满,几乎要溢出来。
三人走出屋子,站在小小的院落里。夜已深,龙骧谷却并未沉睡,工坊区的灯火依旧星星点点,远处公社的聚居区,家家窗口透出温暖的光晕,与天空的繁星交相辉映。一片安宁,一片生机。
陈烬自然地揽住孟瑶的肩膀,孟瑶轻轻靠着他。两人一同望向那片璀璨的灯火。陈烬对着站在身旁的小石头,轻声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又最深刻的真理:
“石头,你看。我们奋斗,我们流血牺牲,我们付出所有……最终的意义,或许就是为了让这千千万万的灯火,都能像今晚这样,可亲,温暖,并且……永远、永远地亮下去。”
小石头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看着那一片由无数普通人家的幸福汇聚成的光海,重重点头。肩上是父辈的柴刀与历史的记录,眼前是社长和瑶姨并肩守护的温暖背影,心中是那片需要他继续奋斗去守护的万家灯火。
肩上的责任与内心的归属,在这一刻,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革命的事业,找到了它最温暖、最坚实的落脚点。
龙骧谷的清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声响唤醒。那不再是单纯的鸡鸣犬吠与人语喧哗,而是一种低沉、雄浑、富有节奏的轰鸣,源自谷地边缘那条湍急的河流。
在《赤火纲领》“改造世界,首在改造生产工具”的思想指导下,赤火社新成立的“百工院”将第一个宏伟蓝图,投向了这条奔流不息的河水。
陈烬亲自勘测地形,在油灯下绘制了一张张旁人看来如同天书的复杂图样——巨大的水轮、联动的连杆、沉重的锤头。
此刻,在河流一处被人工改造出的堰口旁,一座庞大的木质结构已然耸立。
巨大的水轮在河水的冲击下缓缓转动,通过精巧的齿轮和连杆,将自然之力传递至工坊内部。
工坊里,取代了数十名壮汉抡锤景象的,是一座被水力驱动的锻锤。它不知疲倦地抬起、落下,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砸在烧红的铁坯上,发出震耳欲聋却又富有韵律的巨响,火星四溅如雨。
与之配套的,是同样由水力驱动的鼓风机,它取代了昔日学徒们费力拉动的风箱,将稳定而强劲的气流送入冶铁炉,炉火前所未有地炽烈、纯净。
“百工院”的负责人,一位原本身体羸弱却精通数算的年轻社员,激动地向围观的核心成员们解释:“社长,诸位!以此水力锻锤,锤炼一把环首刀胚,所需时间仅为人工的十分之一!且力道均匀,百炼如一!这鼓风机,更能让炉温提升三成以上,出铁品质更佳!”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军工坊里,新下线的刀剑甲胄,无论是硬度、韧性还是产量,都实现了飞跃。
秦狼抚摸着第一批送抵军营、闪着幽冷寒光的新式战刀,又掂了掂轻便却更加坚固的胸甲,虎目中精光四射:“好!好家伙!有了这些,俺的兵一个能打曹魏十个!” 他麾下的精锐开始率先换装,军心大振。
然而,变革并非一帆风顺。老铁匠王锤,在龙骧谷也算是一把好手,此刻却站在那轰鸣的水力锻锤旁,眉头紧锁,布满老茧的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那把用了半辈子的手锤。
他看着那冰冷的、无情的巨锤一次次砸落,感觉自己的“手艺”正在被这庞然巨物碾碎。
“这……这锤出来的,能有好钢口吗?”他嘟囔着,带着手艺人的固执和疑虑,“打铁,讲究的是个手感,是千锤百炼的火候!这大家伙,懂什么叫火候?”
但很快,事实给了他答案。当他看到水力锻锤以他无法企及的速度和均匀度,将一块顽铁锻打成寒光凛凛的胚子,当他试用过新炉冶炼出的、杂质更少的精铁后,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这“死物”确实超过了活人的极限。
更深刻的变化发生在生产组织上。以往一个老师傅带几个学徒包揽全部工序的模式,在水力机械带来的高效率面前显得不合时宜。
工匠们开始自发地分工:有人专司看管水轮传动,有人负责控制锻锤起落频率,有人专精于最后的淬火打磨……流水线的雏形,在这轰鸣声中悄然诞生。这正印证了《纲领》的论断:新的生产力,必然催生新的生产关系。
消息无法完全封锁。很快,关于北疆出现“鬼斧神工”、“借水之力锻造神兵”的情报,被曹魏的细作想方设法送回了邺城。
曹操拿着那份语焉不详却描述惊人的密报,手指微微颤抖。他麾下的谋士,如程昱等人,更是面色凝重。
“若情报属实……”程昱的声音干涩,“陈烬所得,恐非仅是天工巧技,乃是……乃是改易天地之力为我所用的大道!长此以往,我军械之利荡然无存,彼辈生产力日新月异,这……这已非兵力多寡所能抗衡!”
一种源于未知技术与全新组织模式的、更深层次的恐惧,开始在中原霸主的君臣心中蔓延。
龙骧谷中,河水奔涌,锻锤轰鸣。这声音,是生产力的解放之歌,是旧有生产方式的挽歌,更是敲响在旧世界统治者心头的一记沉重丧钟。
赤火公社,正以一种超越时代的速度,将理论的力量转化为实实在在、碾压一切旧事物的物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