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沉沉覆盖了京师的天空。
澄清坊一带正是华灯初上,最是喧闹之时,各色灯笼高悬,将青石板路映得一片暖黄。
小贩的吆喝、食肆的香气、往来行人的谈笑,交织出京城夜晚的鲜活画卷。
钟诚却如一抹游魂,逆着这熙攘的人流,独自一人,默默走着。
有醉汉与他擦身而过,将他撞了个趔趄。
他定住身形,环顾四周,自己恍惚间,竟不知不觉朝着熟悉的温府走去。
是啊,自从温老爷入主澄清坊,成为权倾朝野的次辅,他便成了这府上最体面的大管家,往来了无数次,这条路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宰相门前七品官。
纵使他白身一个,可那些个手握实权的五六品郎中、员外郎,乃至不少地方上进京述职的四品大员,见了他这个管家,非但不敢端架子,反倒要抢先拱手,满面春风地尊一声“钟先生”。
只因谁都清楚,他这“钟先生”在温次辅面前的一句话,往往比他们在公堂上递十道禀帖还管用。
这条通往澄清坊的路他走了无数次,从来都是昂首挺胸,步履从容。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迈着如此失魂落魄的步子,带着惶惶不安的心,踏上前路未卜的迷途。
往日里作为阁老府大管家的那份矜持与威严,此刻早已被愁苦吞噬殆尽,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
“果然没猜错,他下意识选的人,还是他的主子。”站在二楼高处的陆青,俯瞰着踌躇不前的钟诚,只想冷笑。
沈寒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手握权柄与富贵太久了,他的灵魂早就卖给温恕了,早已忘了自己是谁。”
“今日哪怕儿子生死未卜,他念念不忘的,首要仍是那份忠。”
“无愧于他的名字,忠诚得像温恕多年亲养的狗!”傅鸣语带讥诮,“以为主人不要自己了,连儿子都顾不上,摇着尾巴连夜上门请罪。”
许正微微摇头,“马氏溺爱幼子,看过信想必已经哀求过他。若是今夜钟诚真进了温府,这一家子怕是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傅鸣冷笑,“一条咬过主人的狗,温恕那种人,还会继续赏他肉骨头么!”
沈寒叹了口气,“对比那条卖主求活的路,他终究是心存侥幸,还想赌一赌温恕会念旧情,或者...会离不开他这条忠犬。”
那晚夜袭,钟诚虽黑罩蒙面,但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里,只有任务,不见人性。
“不知这场戏,能否打动他。”陆青看向傅鸣,“开始吧。”
傅鸣颔首,向楼下暗影处的无咎打了个手势。
“锵锵锵锵!”
一阵紧密的锣鼓声响起,把钟诚敲回了神。
他张目望过去,不远处的空地中央,支着一面素白的亮子,人群围成了一个半圆,不时发出唏嘘感叹。
一个满面风霜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操纵着几个牛皮雕镂的彩影。他身旁只有一个半大的小子,敲锣打鼓,节奏简单却扣人心弦。
原来是皮影戏。
钟诚缓缓走近,一阵苍凉略带沙哑的唱腔,混杂着清脆的锣鼓点传来。
“老仆阿福何在?!”一声夹着急切地悲呼,情真意切,让钟诚恍惚想起了,往日里温恕唤他“阿诚”时的声音。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站在人群最外围,踮脚向内望去。
亮子上,牛皮雕镂的皮影人物线条粗犷,色彩鲜明。说戏人操纵着影人,动作干脆利落。
唱词像长了脚似的,直往他耳朵里钻。
老者沙哑苍老的嗓音,正悲声唱出阿福的独白:
“忽听得山林间贼人喧嚷,我主仆遭大祸性命攸关!”
“温员外惊得魂飞散,老阿福虽年迈但忠心一片,护主安危舍命上前!”
亮子上,只见那代表仆人阿福的影人,奋不顾身地挡在主人温员外身前,与代表强盗的影人搏斗。
钟诚屏息凝神,看得痴了。
似强盗的声音,一句凶狠的暴吼:“呔!留下钱财饶尔命!”
阿福的声音铿锵有力:“除非我阿福血溅荒山!”
亮子上夜色朦胧,人影交织缠斗,难分彼此。
人群中一片唏嘘叫嚷,瞪大眼睛盯着下文。
“啊!”一声惨叫响起!
众人的心被紧紧揪住!
此刻,亮子上影人动作骤然定格——竟是阿福的剑深深刺入了主人的胸膛!温员外缓缓倒下。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惊骇的低呼,有人掩口,有人顿足。
员外郎悲愤的声音,在刺耳的鼓点中颤抖着响起:“你、你...悔不当初!我竟错将豺狼作忠仆!我有眼无珠啊!”
钟诚的呼吸急促,那穿心一剑,好似刺进了自己胸膛。
阿福的唱腔愈发悲怆苍凉:“阿福我尽忠为主人,主人却见我大儿身死不声张啊,不声张!”
“我儿良善又优秀,怎料得,主人的独子不容他,黑手推入碧波中啊——命归阴!”
幕布上,陡然出现一个皮影书生,青衫方巾,正对月苦读。
“锵!”一声锣响!
代表独子的华服影人出现,与书生争执,随后,书生的影人踉跄坠下,象征河水的蓝色布条剧烈晃动,最终归于死寂。
“我念主人你只有这一儿,又给我银钱富贵,使我尽忠无挂怀!”锣鼓点一变,老阿福声声凄厉,哭得悲天动地。
“无奈我已年迈,大儿惨死让我心寒,只得偷藏下些许宝物,只为我那幸存的小儿与妻子留条后路!却不料被你发现,竟要暗中灭我全家!”
“阿福我已失一儿,仅剩这一脉香火!我这做爹的心啊,似那滚油煎,似那钢刀搅!!”
幕布上,阿福捧着一匣子闪闪发光的珠宝,跪地哀嚎,令人不忍!
人群里一个粗豪的汉子愤愤道:“这主人忒绝了!阿福都为他牺牲了一个儿子,怎的就不能给人家留条活路!”
“我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一生辛苦无别望,只盼我妻儿能安康。既然你起了狠毒之心,休怪我先发制人诉苍天!””阿福的唱音悲悲切切,却有着无穷无尽的勇气。
钟诚的脸色在灯光下愈发苍白,手心渗出冷汗。
锣鼓声密如乱雨,亮子后的影人温员外气绝,阿福颤颤巍巍,一大一小妻儿蹒跚跑来,一家人相拥在一起。
人群中爆发出如雷的掌声,众人纷纷嚷着,“阿福好样的!黑心主子不能认!”
“不替儿子着想,哪还能算是个父亲?!”
钟诚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唱词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偷藏那要命的香木,在刀尖舔血的日子里为妻儿谋一条后路——这何尝不是一片为人父、为人夫的苦心!
他从未想过背叛!
他只是想妻儿能体面地活着,不再重蹈他当年不人不鬼的覆辙...
他与温恕有着生死与共的秘密,他们之间那份主仆之情,比之血亲兄弟也不为过!
他若是如老妻所言,那就真的成了叛主之人了!
可今夜,老妻那句“我们已经为温家失去一个儿子”的话,狠狠动摇了他的坚定!
况且如今香木的事一出,温恕的一双儿女根本就容不下他!
温恕也只会保住自己的孩子,就如当初对他长子之死绝口不提一般!
没错,宝儿是他唯一的骨血了,他不该一直惦记着这份超越主仆的情意,心存侥幸,试图去认错求原谅。
再如何情同兄弟,又怎能比得过温恕自己的亲生血脉!
温恕只会如他女儿所言,尽快将他除去!
不远处就是温府,钟诚再也无法向前走一步。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粗暴地推开身后熙攘的人群,踉跄着冲出了这片让他窒息的地方。
仓促步履间,他的袖口陡然一沉——低头看去,一封信已悄无声息地滑入袖中。
一个熟悉的背影转瞬没入人流。
他借着人群的遮掩与路边灯笼的微光,飞速扫过信上内容,眼中瞬间涌起惊疑与希望的乱流。
片刻后,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不再犹豫,脚步坚定地转身,身影迅速没入澄清坊另一头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