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齿轮冷酷地向前碾轧,将一些人抛出了新城监狱那扇沉重的铁门,却并未将他们送回光明的彼岸。对于鲍玉佳、张帅帅、陶成文、曹荣荣等一干人而言,出狱并非救赎的开始,而是另一种形态的放逐——他们带着监狱的烙印,携着未曾改造彻底的扭曲欲望,重新汇入社会的洪流,却发现自己早已与正常轨道格格不入。
安徽淮南人鲍玉佳,2007年入伍,曾在部队因私刻公章断送四期士官前程,转业后不甘平庸,最终坠入犯罪深渊。数年的高度戒备监区囚禁,并未磨平他所有的棱角,反而像一把钝刀,将他原本就暴躁易怒的性格磨砺得更加乖戾和不可预测。他体内那股来自军营、却又被扭曲了的蛮力与掌控欲,在失去监狱物理束缚后,急需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他不再是“鲍爷”,但“鲍玉佳”这三个字,在特定的小圈子里,依然残留着一丝凶名。
上海崇明岛人曹荣荣,2008年入伍的一期士官,在部队里学到的机灵,在社会上全然用错了地方。他如同一条滑腻的泥鳅,出狱后迅速消失在茫茫人海,但他并未远离过去的圈子,而是在暗中观察,寻找着可以重新依附的“大树”。他的精明更多体现在趋炎附势和投机取巧上。
石家庄人孙鹏飞,2006年入伍,在部队期间就因其精于算计、善于钻营而被部分人私下称为“做断子绝孙小事”的人。这段经历,似乎为他日后成为幕后“金主”,擅长规避风险、利用他人奠定了基础。此刻,他已是“鼎坤实业”明面上的老板,隐藏在层层法人结构之后,运筹帷幄。他深知,要构建他那“更文明”、更庞大的灰色帝国,仅仅依靠商业手段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一支能处理“地面事务”、绝对服从、且与他的核心业务保持“安全距离”的队伍。他的目光,自然投向了那些刚刚出狱、急于寻找出路、同时又有着他所“熟悉”背景的“老兄弟”们。在他眼中,这些人不是兄弟,是工具,是耗材。
陕西靖康人张帅帅,2009年入伍的士官,部队经历赋予他的强健体魄和服从性,完全被其无脑的暴力倾向所覆盖。出狱后,他茫然四顾,身无长技,社会早已不是他入狱前的模样。他那套依靠拳头解决问题的思维模式,在法治日益健全的社会环境下处处碰壁。他像一头被遗弃的斗犬,焦躁、饥饿,渴望得到指令,渴望再次闻到血腥味。
浙江嘉定县人沈舟(2005年入伍二期士官)、河北高碑店人武京伟(2003年入伍,同样以“小事”着称)、广东肇庆人伍华权(2010年入伍,文化程度低)、空军福州指挥所上校空管处长之子危暐(Vcd)、新城场站油料股三期士官魏超、四川达州人林奉超(势利眼空军上尉)、福建闽清人付书云(智力情商略显不足的空军中尉)、内蒙古三期士官马文平(心黑手狠)、湖北云梦人程俊杰(初中毕业参军二期士官)、南昌人梁露(认知水平不高的男性一期士官)…… 这些人陆陆续续,以不同的刑期,走出了新城监狱的大门。
他们带着各自的创伤、扭曲的价值观和对未来的迷茫,散落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有些人试图真正重新开始,却举步维艰;有些人则像寻找腐肉的秃鹫,本能地向着熟悉的气味聚集。
孙鹏飞,成为了这个无形磁场的核心。他通过陶成文——这个他最早释放出去,并成功重新笼络的“联络人”——像撒网一样,悄无声息地将这些出狱人员的信息收集起来。
陶成文穿梭于城市肮脏的出租屋、嘈杂的工地边缘和廉价的录像厅之间,逐一“拜访”这些曾经的狱友。他带着孙鹏飞的“问候”和“许诺”,如同兜售一份扭曲的“未来保险”。
“孙老板说了,大家都是吃过苦的兄弟,不能看着大家没饭吃。”陶成文对着刚刚找到一份搬运工工作、累得腰酸背痛的张帅帅,递上一支好烟,“干这个能有什么出息?孙老板那边,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负责新项目工地的‘安保’,待遇是这个数。”他伸出一个手掌,晃了晃。
张帅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厌倦了被人呼来喝去,厌倦了沉重的体力活和微薄的薪水。孙鹏飞的名字和“安保”这个词,让他感到一种熟悉的、带着暴力色彩的“归属感”。
对沈舟和魏超,陶成文的说法又不一样:“孙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建材、物流、金融……方方面面都需要自己人。两位在部队当过兵,有管理经验,孙老板很看重。现在公司扩张,正需要项目协调和现场管理,比你们在外面打零工强多了。”
沈舟心思缜密,对孙鹏飞有所戒备,但出狱后的窘迫和孙鹏飞描绘的“正经职位”让他犹豫。魏超(Vcd)则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本就是投机分子,孙鹏飞的“实力”让他看到了快速翻身的希望。
对于林奉超和付书云,孙鹏飞(通过陶成文)更是给出了“安保主管”和“项目副经理”的虚衔,承诺帮助他们“洗白”身份,享受优厚待遇。林奉超的势利让他难以拒绝这种“体面”的招揽,而付书云的智力短板使他更容易被这种看似光明的许诺所迷惑。
马文平、程俊杰、梁露这类人,则被许诺了基层管理或信息收集的岗位,满足他们对于权力(哪怕是极其微小的)和利益的渴望。
孙鹏飞的策略清晰而有效:利用这些人出狱后的生存压力、对未来的恐惧、以及对“过去威风”的病态怀念,用“正经工作”、“优厚待遇”、“兄弟情义”(虚伪的)和“洗白身份”作为诱饵,将他们重新编织到自己的控制网络中。他需要的不是一群啸聚山林的土匪,而是一支能够执行他的指令、分散风险、并且能在必要时充当弃子的“公司化”灰色力量。
然而,在这看似顺利的整合过程中,并非没有杂音。
曹荣荣自恃聪明,出狱后没有立刻投靠孙鹏飞,而是试图利用自己知道的一些“内幕”,左右逢源,甚至想从孙鹏飞这里攫取更多好处,或者在孙鹏飞的体系外,拉拢几个人自己搞点“小生意”。他的小动作,很快通过陶成文汇报给了孙鹏飞。
孙鹏飞对此只是冷笑,未置一词。但他不需要亲自出手。
在一次陶成文组织的、在城郊一个废弃仓库里的“兄弟聚会”上,矛盾爆发了。曹荣荣又在喋喋不休地卖弄自己的“关系”和“门路”,暗示跟着孙老板不如自己单干有“钱途”。
早已被孙鹏飞暗中许诺了“安保队长”职位、急于表现的鲍玉佳,猛地站了起来。几年的牢狱生涯积压的暴戾,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
“曹荣荣!你他妈叽叽歪歪个没完没了!”鲍玉佳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监狱里留下的嘶哑,“孙老板给脸,赏饭吃,你他妈还在这儿耍心眼?找死!”
曹荣荣吓了一跳,强作镇定:“鲍……鲍哥,你这是什么话?我也是为兄弟们着想……”
“着想你妈!”鲍玉佳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如同一头发狂的野牛,冲上前去,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曹荣荣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然后狠狠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紧接着,就是一场单方面的、残忍的殴打。鲍玉佳的拳头和穿着劳保皮鞋的脚,如同雨点般落在曹荣荣的身上、头上。他一边打,一边喘着粗气怒骂:“叫你耍聪明!叫你吃里扒外!老子在里面没打死你,出来了你还不老实!”
仓库里其他人都冷眼旁观,包括陶成文。没有人劝阻。张帅帅甚至眼中流露出兴奋的光芒,仿佛找回了过去跟着“鲍爷”横行霸道的感觉。沈舟皱了皱眉,但最终别过头去。魏超(Vcd)则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林奉超、付书云等人面露惧色,噤若寒蝉。
这场暴行,与其说是鲍玉佳的个人情绪发泄,不如说是一次精心策划的立威。孙鹏飞不需要脏了自己的手,鲍玉佳这头未被完全驯服的野兽,就是最好的震慑工具。它明确地告诉所有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过去的“兄弟情分”在绝对的利益和控制面前,一文不值。
曹荣荣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呻吟着,求饶着,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伶牙俐齿。他被彻底打怕了,也打醒了,知道自己那点小聪明,在绝对的力量和更深的算计面前,不堪一击。
事后,陶成文才假惺惺地上去扶起曹荣荣,递给他几张纸巾擦血,低声道:“早跟你说了,跟着孙老板,老老实实做事,少不了你的好处。何必呢?”
曹荣荣哆嗦着,连连点头,再不敢有二话。
这场仓库殴斗,像一剂强效的黏合剂,用一种恐怖的方式,将这群出狱人员初步“团结”在了孙鹏飞的阴影之下。他们见识了不听话的下场,也看到了“听话”可能带来的(哪怕是虚幻的)利益和“庇护”。
而在这个逐渐成型的阴影联盟中,最关键,也最不情愿的一环,依然是那个广西南宁人,黄国健。
黄国健,这个被孙鹏飞和陶成文视为“没文化超级土狗”的人,凭借当年用金钱和关系运作来的辅警身份(这是他过去罪孽的一部分),以及出狱后相对“清白”的记录,在一所小学谋得了一份校工兼保安的临时工作。他无比珍惜这份能靠近孩子、看似平静的工作,将其视为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过去,用勤恳和沉默守护着这片小小的安宁。
然而,陶成文的再次出现,彻底粉碎了他的幻想。
这一次,陶成文不再是独自一人。他的身后,隐隐站着以孙鹏飞为首的那个刚刚成型的阴影联盟。
“老黄,考虑得怎么样了?”陶成文在校门外不远处的巷口堵住了黄国健,脸上依旧是那副令人作呕的虚伪笑容,“孙老板的新项目马上启动了,那几个老旧小区的‘基础设施评估’和‘前期维护团队’,非你莫属啊。报酬,再给你加三成!”
黄国健脸色苍白,嘴唇翕动,想拒绝,却看到巷子阴影里,站着几个叼着烟、眼神不善的身影,其中有张帅帅,有刚刚被打服帖的曹荣荣,还有马文平等人。他们什么都没说,但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迫过来。
“我……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黄国健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安稳?”陶成文嗤笑,指了指校门,“在那里扫地看门就安稳了?老黄,别傻了!孙老板能给你的,是你这辈子都赚不到的!而且……”他凑近一步,声音带着冰冷的威胁,“孙老板说了,你儿子就在这所学校吧?三年级二班,叫黄小磊,对吧?多可爱的孩子啊。现在社会多乱呐,万一上下学路上遇到点什么意外……唉,想想都让人担心。”
又是儿子!精准而恶毒的拿捏!
黄国健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窒息。他看着陶成文,看着阴影里那些面目可憎的“老熟人”,仿佛看到了他们身后那张巨大而无形的网。孙鹏飞不仅用利益诱惑,用暴力威慑,更用他最深爱的儿子作为人质!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这么热闹?!”一个肥胖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正是马强。这个无脑不思考的大胖子,出狱后依旧浑浑噩噩,欠了一屁股债,此时他醉醺醺的,看到熟人,立刻凑了上来,“陶哥!黄国健!你们在这儿干嘛呢?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带我一个啊!老子以前可是跟鲍爷、孙老板混的!”
陶成文厌恶地皱了皱眉,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马强,这儿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马强却不依不饶,打着酒嗝:“别啊!陶哥,有啥项目跟我说说!是不是要收拾谁?找我啊!我马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胆子大!孙老板知道我的!”他试图再次扯起孙鹏飞的虎皮,却不知自己在对方眼中早已是弃子和笑话。
他的出现,更像是一出荒诞的闹剧,衬托出黄国健处境的悲哀与绝望。连马强这种人都被卷了进来(或者说试图被卷进来),他黄国健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黄国健看着马强那愚蠢而可悲的样子,再看看陶成文那志在必得的阴险笑容,以及阴影里那些沉默的打手,一股彻底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知道,自己躲不掉了。拒绝,他和儿子将面临不可预测的危险;答应,他将再次沉入罪恶的泥潭,万劫不复。
在极度的恐惧和巨大的压力下,黄国健的精神防线开始崩溃。他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旁边的曹荣荣(带着伤)下意识地扶了一把。
陶成文满意地看着这一幕,他知道,这块硬骨头,终于要被撬开了。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黄国健颤抖的肩膀,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老黄,别紧张。孙老板是讲究人,不会亏待自己人。明天,我带你去见孙老板,具体事宜,你们当面谈。”
黄国健失魂落魄,没有点头,也没有再摇头。他的沉默,在陶成文看来,就是默认。
阴影已然合拢。出狱者们在新城监狱内未能完成的“整合”,在高墙之外,以另一种更隐蔽、更具危害性的方式完成了。孙鹏飞精心编织的毒链,不仅吸纳了暴力、投机、势利与愚昧,如今,更要强行绑上一个渴望救赎却无力反抗的灵魂。
黄国健的辅警身份,他的技术能力,以及他那被牢牢掌控的软肋,都将成为这条毒链延伸向社会肌体深处最有效的伪装和利器。而他个人的悲剧,也将在更大的社会图景上,添上沉重而黑暗的一笔。犯罪的幽灵,从未远离,它只是换上了西装,学会了用资本和算计,更高效、更冷酷地吞噬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