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三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裴明远站在市舶司的廊下,看着珠江口翻涌的浊浪——按约定,\"南珠号\"本该在七夕前返航。
书吏捧着淋湿的《海舶录》匆匆跑来:\"大人,占城来的商船说...说暹罗湾起了飓风。\"
铜盆里的冰块正在融化,那是为保存妹妹最爱的荔枝膏准备的。裴明远盯着冰水里浮沉的荔枝核,突然拔出腰间刻满海图的沉香木算筹,\"咔\"地折成两段。
暴雨停歇那日,黄鹂儿赤脚冲进市舶司。她发间还缠着海藻,怀里紧抱着一只螺钿匣子——正是出航前装\"水晶荔珠\"的那个。
\"船...船沉在珊瑚礁...\"少女的指甲缝里渗着血,\"但我们在苏门答腊遇见了...\"
匣盖掀开的刹那,裴明远闻到了混着海腥味的沉香气。褪色的木棉花丝帕上,静静躺着一枚犀角簪——簪头雕着并蒂莲,这是他当年送给妹妹及笄的贺礼。帕角新绣了行小字:
\"阿兄,我学会熬椰糖了。\"
中秋夜,唐甜居后院摆开了新棋盘。
裴明远执黑,对面坐着个戴面纱的女子。她落子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狰狞的疤痕——那是安南奴隶主的烙铁留下的。
\"当年'木棉号'触礁后,我们被掳去暹罗。\"
\"翻船那夜,我们抓着绣绷漂到占城。\"女子突然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棋枰上画了道弯曲的海岸线,\"后来被卖到暹罗王宫,给王妃绣佛幡。\"
女子声音沙哑,\"直到有个长安来的苏娘子,用三百张食谱赎回了二十三人...\"
棋枰上,黑子突然围出朵木棉花形状。面纱女子轻笑出声,这笑声终于让裴明远红了眼眶——和十年前那个偷吃蔗糖被呛到的小丫头一模一样。
大人再不落子,这局可要算我赢了。\"女子轻笑,声音像是被海风蚀过的船板,沙哑却意外地温柔。
裴明远盯着她虎口处一道陈年疤痕——那是绣娘常年绷绢才会磨出的茧。他忽然将黑子拍在右上星位,棋子震得芭蕉叶上的露珠簌簌滚落。
夜风掀起面纱一角时,裴明远看清了她右颊的烙印——一个歪斜的\"奴\"字,边缘泛着可怖的肉红色。
\"暹罗的烙铁比岭南的荔枝炭还烫。\"女子平静地整理面纱,袖口滑落处露出更多伤疤,有些已经结痂成青紫色的藤蔓状,\"好在那位苏娘子教我们用椰油调药...\"
她的白子突然切入黑阵,棋风凌厉得不像个绣娘。裴明远注意到她小指缺了半截——那是妹妹七岁时被织机绞断的,当时鲜血染红了一整匹越罗。
\"王妃最爱木棉花纹。\"女子突然掀开面纱,露出满脸交错的泪痕,\"可他们不知道,岭南人绣花...是要唱着歌的...\"
她哼起半句《采菱曲》,跑调的尾音让裴明远猛地站起——这是小时候他教妹妹的,那丫头总把\"菱角\"唱成\"凌哥\"。
五更梆子响时,棋盘已成了残局。
黑子围出的木棉花缺了片花瓣,白子补上的位置,恰好是当年\"木棉号\"沉没的珊瑚礁坐标。女子起身时,腰间掉出个褪色的香囊——里头装着半块焦黑的船板,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凌哥\"二字。
\"明日有艘爪哇商船进港。\"她系回面纱,声音突然变回市舶司官员熟悉的冷静,\"船主说在旧港见过绣着木棉的唐帆。\"
裴明远望向珠江,晨雾中隐约有灯火浮动。他忽然从棋罐底部摸出颗象牙白子——这是三年前用妹妹的银簪磨的,此刻正稳稳落在\"归航\"的劫眼上。
晨雾弥漫的码头,新到的安南商船正在卸货。
裴明远看着妹妹一瘸一拐地指挥苦力搬运椰糖,忽然发现她腰间系着条古怪的腰带——那是用《芋圆制法图》缝成的,每张图边都缀着颗晒干的荔枝核。
\"阿兄尝尝这个。\"她抛来块褐色的糖,\"按苏娘子的方子,用椰浆和肉桂熬的。\"
糖块在口中化开的刹那,珠江上突然传来熟悉的号子声。黄鹂儿站在\"南珠号\"的残骸改建的新船上,正朝岸边用力挥舞着一面绣满木棉花的帆。
冬至祭海那天,裴明远在妹妹的嫁妆箱里发现了三百张崭新的《椰糖制法图》。每张边角都印着并蒂莲,花心处刺着微小的字样:
\"凡持此图至大唐诸港,黄氏商号管一顿饱饭\"
暮色中的珠江千帆竞发,其中三艘新船的桅杆上,都悬着木棉花纹的灯笼。裴明远摩挲着市舶司新铸的\"验货银签\",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童谣:
\"木薯圆子番薯甜,漂洋过海又一年...\"
卖虾饺的容婆婆牵着个小丫头走过,孩子手腕上的银镯刻着青竹纹,正和长安忘忧居门前那串惊蛰剑穗的玉铃,在晚风里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