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根算筹从裴明远指间滑落,在夕阳下划出一道细长的银光,而后\"扑通\"一声没入江水。
黄鹂儿睁大了眼睛——那可不是普通的竹木算筹,而是象牙所制,每一根都精细地刻着番货的税则,是市舶使验货时最要紧的物件。
\"大人,这......\"
裴明远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江面。算筹沉下的地方泛起一圈涟漪,而后很快被珠江浑浊的浪吞没,仿佛从未存在过。
\"三年前我初任市舶使,\"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第一单查验的就是安南来的沉香。\"
黄鹂儿看见他指节发白。那双手本该持象牙筹、执朱砂笔,在账册上勾画大唐海舶之利。可此刻,它们却攥着一方褪色的绣帕,帕角的木棉花瓣已经泛黄。
\"那船主递上十颗龙眼大的珍珠,说只要我闭一只眼......\"裴明远冷笑一声,\"可他不知道,我妹妹就在那条船上。\"
江水呜咽着拍打礁石,像在应和这段往事。
远处传来号角声。一艘挂着孔雀旗的安南商船正在入港,甲板上堆满棕榈叶包裹的货物。
\"那就是七月要返航的船?\"裴明远眯起眼。
黄鹂儿点头:\"船主黎大昨儿还来喝糖水,说下次要带暹罗的......\"
她突然住口。江风吹起裴明远的官袍,露出腰间一块乌木牌——那是市舶司签发的\"禁货令\",上面朱笔勾画的正是安南沉香的图样。
珠江的落日将水面染成赤金色,波光粼粼间,那卷竹简载沉载浮。黄鹂儿下意识伸手去捞,却被裴明远拦住。
\"让它去。\"他的声音比江水还冷,\"这本账,原本就不该存在。\"
竹简上的墨迹在浪花中渐渐晕开,那些记录着\"顺风号\"走私沉香的文字,连同三十个绣娘的名字,都化作丝丝缕缕的黑雾,消散在咸湿的晚风里。
江心突然传来清越的铃铛声。
两人同时转头——那艘安南商船的桅杆上,不知何时系了串铜铃。甲板边缘,一个穿柳绿色襦裙的女子正探出大半个身子,手中挥舞的绣帕像团跳动的火焰。
裴明远浑身一震。哪怕隔着半里江水,他也认得那方帕子——三年前离家那日,妹妹裴五娘就是用这帕子包着块木棉花糕塞给他,帕角的红棉还是他亲手描的花样。
\"阿兄——\"
破碎的呼唤被江风吹散,却像柄钝刀狠狠扎进胸腔。裴明远官靴下的礁石突然崩落一块,\"扑通\"砸进水里,惊起一群银鱼。
腰间乌木牌突然变得千斤重。
裴明远一把扯下\"禁货令\",牌上朱砂画的沉香图样在夕照中猩红刺目。他想起三日前在值房,那个安南船主黎大如何谄笑着摸出十几颗流光溢彩的大珍珠:\"大人,这次船上真有上等沉香......\"
\"大人快看!\"黄鹂儿突然拽他衣袖。
商船二层舱口,接二连三探出女子的面孔。有人挥动绣绷,有人举起绣了一半的团扇,最瘦弱的那个甚至抖开件未完工的嫁衣——衣摆上密密麻麻绣的全是木棉花。
\"她们......\"黄鹂儿嗓子发紧,\"都是被拐的绣娘?\"
裴明远喉结滚动。他当然认得那些绣品——岭南绣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遇险境,就在织物上绣满木棉花求救。三年前番禺县丞之女被海盗掳走,就是在嫁衣里层绣了三百朵红棉,才让巡逻水师看出端倪。
江风突然转向,送来破碎的歌声:
\"木棉红似火......\"
\"......归帆几时还......\"
是《岭南采桑调》,妹妹小时候最爱哼的曲子。裴明远官袍下的手抖得厉害,那方旧帕子早被攥得皱皱巴巴,可帕角的木棉依旧红得灼眼。
暮色完全笼罩江面时,裴明远弯腰捡起掉落的乌木牌。
\"明日辰时,\"他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粗砂,\"让黎大带着船货和所有人,到市舶司受检。\"
黄鹂儿倒吸一口气:\"可那些沉香......\"
年轻的市舶使突然笑了。他从袖中掏出根崭新的算筹——沉香木削制,顶端刻着木棉花,花心那个\"赦\"字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番货入港,\"算筹在乌木牌上轻叩三声,\"先验人,再验货。\"
远处商船上,铜铃在夜风中叮咚作响,像极了长安忘忧居檐角那串惊蛰剑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