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沁礁之地
当异客指尖萦绕的湛蓝电光在萨尔贡的烈日下最后一次闪烁,将最后一名穿着当地佣兵服饰的追兵胸膛洞穿时,他闻到了空气中熟悉的、混合着臭氧与焦糊血肉的气味。这气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刺入他记忆深处那片被黄沙掩埋的废墟,开启了通往二十二年前的、布满尘埃的回廊。
---
现代,1098 年。萨尔贡中部,伊巴特地区,无名城镇。
战斗——如果那单方面的屠戮也能称之为战斗——在数分钟内便结束了。就在几分钟前,这些受雇于某个对“沙卒”地盘虎视眈眈的当地军火商的佣兵,试图趁着异客与罗德岛接触的时机发动突袭。他们显然低估了目标,甚至没能靠近核心区域,就被异客预先布置在周围的自动化防御单元撕成了碎片。
暴雨看着街道上横陈的、尚在抽搐的躯体,以及那些仍在自动索敌、闪烁着不祥红光的自律式铳械残骸,胃里一阵翻涌。这些致命的造物在“沙卒”——或者说,异客——的操控下,如同拥有生命的金属蜂群,精准而高效地收割着生命,然后在完成使命后纷纷自毁,不留任何可供追踪的痕迹。
慑砂强忍着空气中浓重的焦糊味,声音干涩:“你真的下得去手啊……这些东西都是你制造的吧……”
异客缓缓放下手,指尖的电弧悄然隐去。他转过身,那身与萨尔贡风格迥异的服饰纤尘不染,仿佛刚才的杀戮与他无关。“什么样的工匠才会对造物有所眷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倾注感情的目的是为了创造更完美的工具,而不是反过来被感情束缚。”
“你早就有所图谋。”暴雨盯着他,语气肯定。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具针对性,绝非临时起意。
“解决了对大家都不利的因素,又有什么不好呢?”异客反问,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可别说罗德岛是和平主义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慑砂略显苍白的脸,“呵……你们当然不是。”
慑砂看着那些精密的、此刻已化为废铁的武器残骸,作为一名武器调整师,他本能地被其中展现出的技术所吸引,尽管这技术被用于如此残酷的目的。他忍不住问道:“……这种能量传导方式……你是如何解决源石回路过载问题的?这简直……”他顿住了,意识到此刻并非讨论技术细节的时机。
异客似乎对慑砂的专业性提问感到一丝意外,随即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那笑容里带着历经沧桑的疲惫和淡淡的嘲讽。“在最艰苦的日子里,我时常回忆起一个场景。”他没有直接回答慑砂的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仿佛没有尽头的黄沙,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怀念的语调,“每当我厌烦了敲打,厌烦了劣质的原料创造不出理想的工具——当我怀疑自己是否只是在制造更多无意义的杀戮机器时……我就会想起那天的所见所闻。”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投向了更久远的过去。
“你们亲眼见过她战斗的样子吗?”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她”指的是谁。
“她就像把自己的瞳孔放在云端一般掌控着全局。”他低声说,仿佛在描述一个神话,“精确,冷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连死亡,都只是她运算中的一个变量。”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将他的意识拉回了那个同样弥漫着血腥与硝烟气息的、二十二年前的萨尔贡午后。那时,他还不是异客,而是刚刚失去一切、被迫跟随凯尔希亡命天涯的少年艾利奥特。
---
二十二年前,1076 年。萨尔贡中部,伊巴特地区,荒漠边缘。
凯尔希与艾利奥特、老伊辛分别的三天前。
风沙裹挟着源石火药和鲜血的气息,吹拂着少年艾利奥特汗湿的额发。就在几小时前,他刚刚经历了赤角小镇的惨剧,亲眼目睹老师索恩的死亡,并在绝望中被凯尔希所救。他别无选择,只能抱着那个惹来杀身之祸的银色箱子,跟随这个神秘、冷酷却又在最后时刻给予了他一丝庇护的女人,踏上了穿越萨尔贡荒漠的逃亡之路。他们刚刚摆脱了一小队追踪而来的王酋士兵,代价是凯尔希那辆抢来的沙地车彻底报废。
他跟在凯尔希身后,艰难地翻过一座沙丘。下方,一场新的、针对一小股萨卡兹雇佣兵的遭遇战似乎已经结束。这些萨卡兹受雇于伊巴特的穆拉帕夏,任务是回收艾利奥特手中的箱子,并清除所有知情者。
老伊辛,那位举止诡异、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萨弗拉占卜师,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艾利奥特身边,用他那嘶哑的嗓音低语:“…近了。很近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望着沙丘下方,仿佛能穿透弥漫的烟尘,“萨卡兹…魔族,她赢了。她已经赢了。老伊辛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艾利奥特咳嗽着,被老伊辛的突然出现和话语弄得心烦意乱:“咳,你一定要跟着我吗?” 这个老占卜师是他们在上一个落脚点遇到的,凯尔希似乎与他达成了某种协议,让他作为向导,带领他们前往沁礁黑市。
“这是凯尔希女士的请求,在她离开萨尔贡前,她的话语即是老伊辛的职责。”老伊辛的回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虔诚。
艾利奥特不再理会他,目光投向沙丘之下。阵风适时地推开了遮蔽视线的纱雾,露出了下方的景象。那只奇异的生物——mon3tr——伫立在几具扭曲的尸体中间,它那翠绿色的、非自然的躯壳在萨尔贡的烈日下反射着令人不安的光泽,几乎扭曲了太阳本身。
而凯尔希就站在那里。
她近乎平静。身上甚至没有沾染多少血迹,仿佛刚才发生的不是一场生死搏杀,而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清扫。她的目光冷静地扫过战场,像是在清点物品。
一个重伤的萨卡兹雇佣兵倒在离她不远处,艰难地喘息着,鲜血从他破碎的甲胄下不断涌出,浸染着黄沙。
凯尔希走到他身边,低头俯视着他。“你本可以成为一位战士,萨卡兹的战士,无名者。”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死得其所,术师。”萨卡兹雇佣兵咳着血,艰难地回应。
“不杀我?”他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凯尔希沉默着,没有回答。就在这时,那萨卡兹雇佣兵眼中凶光一闪,用尽最后力气抓起手边断裂的矛尖,猛地刺向近在咫尺的凯尔希的小腿!
mon3tr发出一声愤怒的低鸣,快如闪电般用尾刺荡开了这垂死一击,动作之大,几乎要将那士兵的手臂撕碎。
“啧,这怪物…”士兵绝望地啐了一口,眼神怨毒,“连命我都不要了,连道划痕都见不得吗?”
mon3tr发出威慑性的咆哮,似乎要将这冒犯者彻底撕碎。
“mon3tr,够了。”凯尔希的声音制止了它,“他已经重伤濒死。”
mon3tr不满地嘶鸣着,但还是退后了些许,复眼依旧死死盯着地上的士兵。
萨卡兹雇佣兵瘫倒在地,最后的力气也已用尽。“哈…哈…嘁,呸,我们倒是替帕夏省事了…”他喘息着,目光开始涣散。
“萨卡兹,你的名字是什么?”凯尔希忽然问道。
“呸…你想听哪个?”士兵嘲弄地反问,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光,望向凯尔希,“告诉我,术师,你说的那个——卡兹戴尔——现在是什么面貌?”
“还很糟糕。”凯尔希诚实地回答。
“但萨卡兹们在建设家园。”
“家…园?魔族,感染者,能拥有那种…咳啊…”士兵的话语被涌上的鲜血打断,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我从没离开过萨尔贡…”
“…千百年来,萨卡兹曾无数次建立起‘卡兹戴尔’,建立起他们自己的家园。但他们几乎从未成功。”凯尔希的声音低沉,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悲伤的故事,“人们对‘家园’的定义各不相同,但也许现在的卡兹戴尔,最接近这个词原本的含义。”她看着士兵的眼睛,说出了那句仿佛带有魔力的话语:
“‘提卡兹’们应当有个家。”
萨卡兹雇佣兵愣了片刻,随即,他脸上那狰狞、怨毒的表情,如同风化的岩石般,一点点剥落。他望着萨尔贡空旷得令人绝望的天空,最终,只是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说了一句:
“…啧,听着…”
“…还不错…”
他的头颅歪向一边,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了。
凯尔希站在原地,沉默地注视着这具失去生命的躯壳,过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看向沙丘上的艾利奥特和老伊辛。
“你们不该跟过来。”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老伊辛蹒跚着走下沙丘,看着地上的尸体,喃喃道:“可怜的魔族,可怜的魔族,他已经死透啦。”
凯尔希没有理会老伊辛的呓语,开始迅速检查战场,处理可能暴露行踪的痕迹。艾利奥特站在沙丘上,看着下方那个女人的身影,看着她与那只怪物默契的配合,看着她面对死亡时的绝对冷静,一种混杂着恐惧、敬畏与难以理解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
“你一个人把他们都…”他喃喃自语。
mon3tr似乎听到了他的低语,不满地摆了摆头。
艾利奥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呃,好吧,你们俩…战胜了一支佣兵小队?他们有多少人?”
“不算轻松。”凯尔希头也不抬地回答,动作利落地将一具尸体拖到背阴处,“如果不是他们太忌惮mon3tr的话,我的处境会很危险。”她直起身,看向艾利奥特和老伊辛,“我们得加快脚步。从离开赤角小镇到现在,已经发生了七次小规模的冲突。到现在,已经是一整支萨卡兹雇佣兵小队了,再之后呢,也许是王酋的卫队,帕夏的精兵,无论如何,我们所逃离的势力都会变得庞大。”
老伊辛凑近凯尔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您似乎并不太想杀他们?”
“我不否认。”凯尔希简短地回答。
“您似乎对萨卡兹有某些特殊的感情…哦,老伊辛不该过问,老伊辛失礼了。”老伊辛连忙低下头,但好奇心显然未被满足。
凯尔希没有解释,只是催促道:“快日落了,动作得快。他们的沙地车能为我们节约不少开销…”
知识能成为收买人心的手段吗?艾利奥特从未想过这种事情。他过去想得很少。他曾经十分单纯,也因此天赋异禀。他当然不能理解老伊辛只因为凯尔希几句话就为她瞻前顾后的做派——仿佛他活在一个遥远的过去,眺望着萨尔贡黄沙的另一头,只等一个人来告诉他,他所想要的答案。
知道答案就够了吗?他看着老伊辛那佝偻、仿佛承载了无数时光的背影,心中充满了疑问。
在老伊辛的带领下,他们穿过一片看似荒芜的戈壁,找到了一个隐蔽的、通往地下的入口。
“这里…古老集市的入口,这里就是沁礁镇。”老伊辛嘶哑地说。
艾利奥特看着眼前毫不起眼的洞口,难以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黑市入口:“又一个萨尔贡城镇…”
“老伊辛知道入口…古老集市不是一个秘密,谁都有资格在那里寻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老伊辛说着,率先走入了黑暗,“跟老伊辛来吧。”
地下世界别有洞天。喧嚣的人声、混杂着各种香料、皮革、源石制品和不明生物的气味扑面而来。灯火将巨大的地下洞穴照得如同白昼,无数摊位林立,来自各地的商人、佣兵、信使、逃亡者在此汇聚,交易着一切明面上不被允许流通的物品。这里是秩序的背面,是欲望与生存交织的泥潭。
一个皮肤黝黑、眼神精明的黑市居民注意到了老伊辛,吹了声口哨:“…老伊辛?你没有死在黄沙里吗?”
“老伊辛命大。”老伊辛含糊地回应。
那居民的目光立刻转向凯尔希和艾利奥特,尤其是在艾利奥特紧紧抱着的那个银色箱子上停留了片刻:“唔,你身后那两位,是哥伦比亚人…?逃难的哥伦比亚人,那么那个箱子一定很值钱。”他咧嘴一笑,露出被尼古丁熏黄的牙齿,“别紧张,别紧张嘛,我出四百枚金币,买你那个箱子。”
艾利奥特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将箱子抱得更牢。
凯尔希上前半步,挡在艾利奥特身前,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抱歉,这是非卖品。”
“…那真遗憾。”黑市居民摊了摊手,但目光中的贪婪并未消退,“没关系,我相信我们还会有合作的机会。对吧,老伊辛,哈哈。”
老伊辛没有回应,只是催促凯尔希和艾利奥特快走。
“别在意,女士,这是常有的事。”老伊辛低声对凯尔希说。
“如果她真的势在必得,那今后的日子里,我们恐怕没法好好睡觉了。”凯尔希冷静地分析。
艾利奥特则还在震惊于那随口报出的天价:“她张口就是四百枚…?”
“这就是沁礁黑市…伊巴特充满活力的心脏。”老伊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回到家的复杂情感。
他们穿过熙攘的人群,沿着蜿蜒向下的通道走了许久,最终来到了一个位于地下洞穴更深处的、被厚重金属门封锁的洞窟前。老伊辛用一把造型奇特的古老钥匙打开了门锁,沉重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门后的景象让艾利奥特倒吸一口冷气,连凯尔希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讶异。
这哪里是一个“家”?这分明是一座藏于地底的宝库!洞窟远比从外面看起来要深邃广阔,成堆的、未经熔炼的赤金矿石如同小山般随意堆积,反射着墙壁上源石灯幽暗的光芒,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一片金辉。角落里散落着各种古老的陶器、锈蚀的武器、以及一些完全无法辨认用途的奇异机械构件,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时光本身腐朽的气味。这里的财富,足以买下一个小型的移动城邦区块。
“你在这里…堆了一座…”艾利奥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眼前的震撼。
“老伊辛用不着它们,”老伊辛平静地回答,蹒跚着走过那些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财富,仿佛那只是路边的石子,“现在,老伊辛很高兴能使用它们。”
凯尔希打量着周围,问道:“你有着这样的财产,却从未被他人觊觎?”
“老伊辛是旧日的弄臣,即使一文不值,也有人会袒护老伊辛的。”老伊辛的回答依旧含糊而神秘,但在这堆积如山的财富映衬下,这含糊显得更加诡异。他转向凯尔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女士…老伊辛想帮帮萨尔贡人,这个想法支撑着老伊辛,支撑着这近乎无尽的生命。”
“以萨弗拉人的平均寿命来看,你算相当长寿的了,是源石技艺的作用?”凯尔希敏锐地指出。
“老伊辛…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源石技艺…”老伊辛痛苦地抓挠着自己布满皱纹的皮肤,走到一个相对干净的石台边,台上放着一颗蒙尘的水晶球,“老伊辛能模糊地摆弄这东西,却记不得最辉煌的时代,它能被用来缔造何种戏法…”
“并非正常的生理疾病,你的大脑和身体遭受着某种法术的影响。”凯尔希判断道,她走近老伊辛,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一种强大、古老,并且与记忆和认知相关的源石技艺,扭曲了你的时间感,也封存了你真正的过去。”
老伊辛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凯尔希女士。老伊辛觉得,在沁礁之城已经消失在风雨中的今天,也许,只有在萨尔贡的正中心还能找到些许线索…您去过那座传说中的黄金之城吗?”
“你是指萨尔贡的王都。”凯尔希回答,“在如今工业基础逐渐发达的今天,萨尔贡的王都却仍旧没有选择迁都移动城邦。”
“风沙时常拍打着萨尔贡的壁垒,跨越漫长岁月…”老伊辛喃喃道。
“即使是天灾也撼动不了萨尔贡的核心。”凯尔希补充。
“老伊辛相信自己忘记的东西就在那里。老伊辛能回想起一切…但老伊辛到不了那里…呜…”老伊辛发出呜咽般的哭声。
“只有各地的帕夏和少数蒙受皇恩的王酋,才能有幸觐见那座风沙最深处的城市。”凯尔希陈述着事实,她看着老伊辛痛苦的模样,缓缓说道,“你说过,你想得到一个答案。”
“老伊辛只记得一个梦…只记得永无止境的热土之上,军队在向无人的地平线发起冲锋…”老伊辛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陷入了某种幻境,“那些战士…他们马蹄如雷,角盔映日…”
凯尔希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注意到老伊辛无意识说出的“角盔”一词,一个在萨尔贡历史中极少被提及,却与某个古老传说紧密相连的特征。“------!”她发出短促的警示音。
老伊辛继续用梦呓般的语气说道:“老伊辛只记得,铁蹄拉开了一张腥红的网,他们扑向萨尔贡最南方最南方的地平线——”
他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可是这和沁礁之城毫无联系,这会是老伊辛过去的线索吗?”
“慢着,你不能——”凯尔希试图阻止,但老伊辛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不该知道这些事情…”她的语气充满了震惊与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确认,“梦魇怯薛的远征已经过去千年有余…那支传说中的军队,由拥有库兰塔血统、被称为‘梦魇’的可汗率领…这和沁礁之城有什么关系?” 她刻意点出了“库兰塔”这个种族特征,如同投石问路。
老伊辛听到“梦魇怯薛”和“库兰塔”这些词,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怯薛…梦魇的王帐…库兰塔…老伊辛知道,老伊辛都知道…为什么?” 他 confirming 了凯尔希的猜测。
凯尔希紧紧盯着老伊辛,她并非早已知道老伊辛的一切,而是凭借对萨尔贡失落历史的了解,以及老伊辛表现出的异常和对特定词汇的反应,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考古式的拼图。她一字一句地问道,声音低沉而清晰,既是提问,也是引导:
“…你侍奉过一位,梦魇的子嗣?”
“一位流淌着梦魇之血的…库兰塔?”
“萨尔贡的皇帝,竟然会任命这样一位存在为帕夏?”
老伊辛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他脸上的皱纹剧烈地抽搐着,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混乱与觉醒交织的光芒。凯尔希的引导像钥匙,而他被封印的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地共鸣。
“……老伊辛…好像…”他捂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帕夏…沁礁帕夏…老伊辛的主人…他的身影…高大…他回头时…我看到了…他头盔下…那属于库兰塔的…”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破碎的视觉片段开始浮现。
“他与你共赴守望者的高墙,他向你诉说过他血统之中令他自豪的伟业…”凯尔希继续用低沉而清晰的话语引导着,她所说的,是基于历史碎片和逻辑的推测,旨在刺激老伊辛被封锁的记忆。
“------!”老伊辛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一段被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意识的堤坝。并非凯尔希告诉了他答案,而是凯尔希提供的“关键词”和“可能性”,打破了他记忆的封印。
“高墙,是的,但那不止是一座城墙,南边,对!在南边,那些萨尔贡人都不敢深入的热土之上,人类尚未探明的大地入口——”他语无伦次地喊着,破碎的记忆片段喷涌而出。这些细节,显然是凯尔希也无法凭空得知的。
凯尔希接上了他的话,试图为这混乱的记忆赋予形状,同时也在验证自己的推断:“……梦魇。一位梦魇被任命为帕夏,而伊巴特地区,曾是他政治伟业的中心。他没有选择在王酋们纸醉金迷的簇拥中安分守己,他对征服的渴望令他…”
“…令他征服这片沙漠…”老伊辛接口道,声音颤抖却带着一丝逐渐清晰的激动,“对…帕夏想要征服这片黄沙,他要带领人民,新建一座全新的城市…移动城市…沁礁之城!” 他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带着无尽的怀念与痛楚。
“据史记载,他险些成功了。”凯尔希确认了他的记忆,也确认了自己的推断。
“但您却迷失在了他的生命里,”她看着老伊辛,目光深邃,带着一丝怜悯。她推断老伊辛是受到了那位梦魇帕夏强大源石技艺的残余影响,在帕夏死后,其力量失控,扭曲了最靠近他的、如同弄臣般的老伊辛的认知与时间感,“尽管他对你满怀善意,尽管他死去已久。”
老伊辛瘫坐在地上,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颤抖。“我…”他张了张嘴,最终,一个被他自我欺骗了无数岁月的真相,艰难地浮出水面:
“我想起来了…”
“我不是什么守门人…也不是什么帕夏的心腹…老伊辛只是,他门前的一个弄臣…一个微不足道的、渴望靠近光芒的…小丑…”
凯尔希沉默地看着他,没有打扰这份迟来了百余年的、残酷的清醒。她的引导和知识提供了框架和钥匙,但最终打开记忆之门、看清门后景象的,是老伊辛自己。
“不…”老伊辛又猛地摇头,脸上充满了自我否定与更深的痛苦,“老伊辛想起来了…不不不…是那些夏天的夜晚?”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啊——那些宴会…那些低语…不是对我…我甚至不敢抬头直视他…”
凯尔希蹲下身,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别激动。”
“…是的…年龄和法术让老伊辛混淆、美化了了许多记忆…您说对了…”老伊辛的声音变得虚弱而绝望,“帕夏曾在每个星星闪耀的夜晚在他的宫殿里召开宴席,向庭下那些真正的重臣、勇士诉说…不…不…呜呜,呜呜呜…老伊辛竟然…都不配分享他的荣光…呜呜呜,呜啊啊…”
巨大的失落与羞愧淹没了他。他以为自己曾是帕夏的心腹,是伟大事业的参与者,最终却发现,自己或许连靠近那份荣光的资格都未曾真正拥有,连记忆都在法术的影响下变得虚荣而扭曲。
“你受到了他源石技艺残余的影响,”凯尔希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光,照进了他混乱的内心,“漫长的噩梦扭曲着你的思想与记忆…但这并非是他刻意施加给你的结果。很可能是他陨落时,失控的力量波及了你。”
老伊辛抬起头,泪眼婆娑。这个解释,比单纯的“遗忘”更残酷,却也让他从自我编织的幻梦中彻底清醒。
“是臣子们自愿的。”凯尔希继续解释道,试图减轻他的痛苦,“没有人能完全抵抗那些伟岸存在自然散发的魅力与影响。好奇、憧憬、求知欲,令人沉醉在帕夏的魅力之中…你在自己的憧憬和后续的法术扭曲中迷失了。”
老伊辛沉默了许久,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喃喃道:“不…不该这样…老伊辛不该这样…”他蜷缩起来,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让…让老伊辛静一静,让我静一静…求您了,让老伊辛,一个人待会吧…”
凯尔希站起身,对一直旁观的、内心受到巨大冲击的艾利奥特示意,两人默默退出了这座堆满赤金、也堆满了一个古老灵魂无尽悲伤与幻灭的洞窟。
---
几天后,分别时。艾利奥特确定了自己未来的道路,他选择了留下,并得到了老伊辛的帮助。
凯尔希则踏上了新的旅程,动身前往乌萨斯,仿佛有什么使命一直在牵引着她,不断前进,不知疲倦。
从梦魇中清醒的老人,眼角仍有昔日荣光的泪珠。年轻的研究员沉默着,他心中的怒火盖过了感染的阵痛,也盖过了离别的哀伤。凯尔希沉默无言。
她最后看了一眼艾利奥特,然后转身,走向等候在庭院外的驮兽和向导。
“女士,别忘了老伊辛的酬劳。”老伊辛在她身后嘶哑地提醒,“二十余年后,您将会带回一枚金币,带走这无助的魂魄。”
---
现代 1098 年。萨尔贡中部,伊巴特地区,无名城镇。
沙卒从漫长的回忆中抽离,那双经历过太多背叛与杀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属于艾利奥特的迷茫与哀伤。但那情绪转瞬即逝,快得如同萨尔贡天际划过的流星。
他看着慑砂和暴雨,脸上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略带嘲讽的神情。
“看见了吗?”他抬起手,指向周围那些自律铳械的残骸,也仿佛指向了那片记忆中的、被风沙掩埋的过去,“这就是‘家园’留给我的遗产。不是希望,不是温暖,而是如何更高效地毁灭。”他的笑容冰冷而破碎,“老伊辛用他留下的赤金去寻找他的答案,而我,则用它们铸造我的牢笼与刀刃。”
“而现在,”他转向慑砂和暴雨,目光最终落在那个印有罗德岛符号的通讯器上,“或许,我该用它们,去换一张通往另一个‘可能’的船票了。”
沙卒观察着在此行动的两人,眉毛微微上扬,他再次开口,带着试探,又带着期待,“你们身上是不是带了一枚古老的萨尔贡金币。”
仿佛是被说中一般,暴雨两人无法掩盖地显示出了些许惊讶,“你是…怎么……”
“怎么知道的?”沙卒似乎能看穿一切般接过他们的话。
“是…是的…凯尔希医生在我们临行前专门交给了我。”慑砂的话中带着一些不可思议的颤抖,“当时…我还纳闷是为什么。”
“为什么?”沙卒轻笑一声,仿佛知道答案,“二十二年前,凯尔希带着我找到老伊辛,寻求通过他的渠道安全离开萨尔贡。按照规矩,凯尔希需要支付一枚金币作为报酬。但当凯尔希拿出金币时,老伊辛却拒绝了立刻收下。”沙卒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记忆的石板上,“他对她说:‘请收好它,女士。您要在——二十二年后——再支付它,请记得这个承诺,这个承诺比这枚金币更加值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位年轻的干员,看到他们眼中闪过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那时,我就在旁边,亲眼见证了这个约定。老伊辛说,这是命运的赌注。而他,对于未来的瞥见,总是有那么些许精准。”沙卒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混杂着讽刺与一种深沉的怀念,“现在,二十二年过去了,老伊辛不在了。我,艾利奥特·格罗夫,或者说,‘沙卒’,代表老伊辛,来要求罗德岛——要求凯尔希——履行当年的承诺——带来一个金币,带走这‘无助的魂魄’。”
他说的“无助的魂魄”是指谁?老伊辛?还是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他向前一步,姿态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联系罗德岛本舰,或者……直接联系凯尔希。”他的语气带着最终的通牒,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走到命运十字路口的释然,“告诉她,既然带来了老伊辛的金币。问她,是否还记得沁礁之地的约定。”
慑砂看着沙卒那双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这个故事太过离奇,这枚金币太过突兀,沙卒客话语中那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以及其中蕴含的、与凯尔希医生直接相关的沉重过往,让他无法简单地将其视为谎言。
他与暴雨交换了一个眼神。暴雨眼中依旧是深深的警惕,但她微微点了点头。事关凯尔希医生,且涉及如此漫长的时空跨度,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现场决断的范畴。
“……暴雨,保持警戒。”慑砂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他拿出那枚已经捂着带有温度的金币,感觉它沉甸甸的,仿佛真的承载了二十多年的岁月。他打开通讯器,接通了与罗德岛本舰的加密频道,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关于金币和二十二年前约定的信息,尽可能简洁而准确地汇报了上去。
通讯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显然这个消息也让本舰的指挥系统感到了震惊。几分钟后,新的指令传来,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慑砂,暴雨,确认信物,确认。最高权限指令:把刻有古老萨尔贡纹样的金币交给‘沙卒’,接纳暂定代号‘沙卒’登舰。护送他至指定接应点。凯尔希医生……已知晓。”
命令清晰无误。
慑砂关闭通讯,再次看向沙卒,眼神复杂。他将这枚古老的金币递了过去。“命令确认。沙卒先生……请跟我们来。”
沙卒接过金币,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回怀中,贴近胸口。那一刻,他脸上所有的伪装——嘲讽、疏离、掌控一切的冷漠——似乎都微微松动了一下,流露出一种深藏的、近乎脆弱的情感。那是一个漂泊了二十多年的灵魂,终于望见彼岸灯塔时,一瞬的本能反应。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沉默地跟随着慑砂和暴雨,走向罗德岛派来的接应车辆。
黄沙依旧漫天,身后的城镇依旧死寂。但对于沙卒而言,一段漫长的流亡似乎终于看到了尽头。他带着仇恨、带着技艺、带着满身的伤痕与那枚决定性的金币,踏上了通往罗德甲板的舷梯。
这枚金币,不仅是通往罗德岛的门票,更是他与凯尔希之间,那场始于萨尔贡荒漠的、未竟对话的延续。二十二年的因果,在此刻收束。新的篇章,即将在移动舰船的轰鸣中,缓缓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