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杨舟看着男人那副阿谀奉承的嘴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接着,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在心底冒了出来。
“孙参将知道此事?”陈杨舟刻意放缓语速,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
男人堆起满脸褶子,谄笑道:“自然是知道的,这都是军中老规矩了,林校尉您新官上任所以不太了解。要是不信,您去问问那些老兵油子哪个不晓得‘五日一汤’的?”
陈杨舟听罢,眉头紧皱,什么都没说便出了粮帐。
待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男人顿时垮下笑脸,狠狠啐了一口:“呸!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说罢四仰八叉地躺回木色靠椅上。
陈杨舟面色阴沉地大步走到唐杰等人所在的地方,环视一圈后问道:“三哥呢?”
唐杰正捧着碗喝米汤,闻声连忙放下碗,粗糙的陶碗在木板上磕出一声轻响。
“去找小荷嫂了。”他抹了把嘴,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头儿,出什么事了?”
陈杨舟只丢下一句:“见到他,让他立刻来我帐中。”说完转身就走。
谢执烽原本倚在树桩上假寐,此刻却微微睁开眼。
他目光扫过陈杨舟光秃秃空荡荡的手腕,抿了抿嘴,心里莫名涌上一股说不清的烦躁。
陈安看着陈杨舟远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不安的涟漪。
自己好像做错事了,而且是超级无敌大的事!
“头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难看?”严洪凑近唐杰,小声问道。
“不知道哇。”唐杰缓缓摇头,接着又道:“不会是因为这米汤的事吧……”
“不好说,咱头儿你还不了解么。自己吃糠咽菜甚至不吃都行,但要是知道弟兄们受了委屈,非得把天捅个窟窿不可!”严洪说着说着,自己却先笑出了声。
谁不知道先锋营有个把弟兄们当亲兄弟带的林校尉?就连秦副将的亲兵上次都偷偷跟他说羡慕得很。
唐杰蹙着眉头,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
陈杨舟刚在帐中坐定,帐帘便被掀开。
郑三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散的笑意,耳根微红——显然方才与小荷的会面颇为愉快。
“你找我?”郑三语气轻快,却在抬头看到陈杨舟铁青的面色时瞬间僵住,“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说着右手下意识按上刀柄。
陈杨舟挥挥手示意他不要紧张:“找你来是有事要问你,先锋营这几天的饮食,是不是只有米汤可喝?”
郑三闻言点头,“嗯,就这两三天的事。”
“军需处的人说,各营每月都得轮着喝两天米汤,还说有个叫‘五日一汤’的规矩?你在行伍多年,老实说,真有这荒唐规矩?”陈杨舟接着追问。
郑三略一思索后道:“我初入行伍时就遇见过这规矩。当时也问过那些老兵油子,但没有人说出来为什么,只说是粮草吃紧,要省着用。”
“军中怎么会有这种规矩?”陈杨舟不解,她虽从军时日不长,却也从未见过这等克扣粮饷的规矩!连饭都吃不饱还打什么狗屁的仗?
郑三皱起眉头,深思熟虑后说:“可能是因为边关路途遥远,运粮队运送粮草时常有延迟,而军中消耗又大。军需官们可能担心粮草会耗尽,因此逐渐形成了这样的规矩?”
陈杨舟却不这么认为,“可现在正值战时!北渊连破泗雪、黑水两关,现在虽然暂缓攻势,但随时都可能回头攻打龙朔关。这个时候让将士们吃不饱,怎么能行?”
郑三张了张嘴,那些为军需官开脱的话在舌尖转了几转,最后没有说出来。
行军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行军打仗,哪有不挨饿的?
可这个念头刚起,心底又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
就像当年第一次看见伤兵被弃在路边时,那种哽在胸口的感觉。
“可……这规矩打老杨将军那会儿就有了,以老杨将军的为人,不可能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干这么大的事吧?”郑三犹豫开口。
陈杨舟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忧虑,“若是老杨将军一直被这群蛀虫蒙在鼓里呢?军中人数众多,若真要算起来,军需官能从其中贪污的粮饷数目是很惊人的!”
陈杨舟越想越深,脸色也越来越铁青。
在她看来,一个小小的军需官,职位虽高却无法掌握如此大额的贪粮草事件。这背后,必定还隐藏着更为复杂和庞大的利益链条。
这哪里是什么规矩?分明是扒在将士骨头上吸髓啖肉的勾当!
一句军中规矩就想让她闭嘴?绝对不可能!
“林昭,你在想什么?你可不能冲动啊!”郑三见她神色不对,急忙按住她肩膀。
陈杨舟恍然回神,勉强扯了扯嘴角,“没事,三哥你忙去吧。”
郑三欲言又止,布满老茧的粗手在衣角反复蹭了蹭,终究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陈杨舟在营帐中独坐片刻,忽而起身掀帘而出。
张薇正好抱着东西过来,“校尉,你去哪?”
“有点事。”陈杨舟匆匆回了一句,便大步离开。
张薇望着她那紧绷的背影,忍不住小声嘟囔:“是出了什么大事吗?脸色这般难看。”
陈杨舟一路奔向档房,在穿过训练有序的校场时,不禁停下了脚步。
烈日之下,其他营的士兵们正列阵操练,青铜刀在阳光折射下格外刺眼。
汗水从年轻的面庞上滚落,砸在干燥的黄土里腾起细小的尘烟。
“腰挺直!”教头的喝声穿透校场,“北渊蛮子可不会对软脚虾手下留情!”
恰在此时,有个格外瘦小的士兵在挥刀时踉跄了一下,刀口差点砸在自己脚背上。
这一幕让教头愤怒不已,不由怒斥道:“战场容不得一点失误!少半分力气,就要拿命来填!”
“可、可是,我肚子饿……”瘦小士兵小声反驳。
“男子汉大丈夫,饿两顿怎么了?”教头不以为意,又接着怒斥,“还不赶紧动起来,想在战场上活命得靠自己!”
瘦小士兵终究没敢再出声,咬着牙重新举起大刀操练。
陈杨舟收回目光,转身大步穿过校场。
先锋营尚且如此,其他营的情形恐怕更不堪!
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让她知道了,她绝不能坐视不管!
不多时,陈杨舟便走到了档房门口。
刚跨过门槛,就与一个仓皇奔出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这是怎么了?”陈杨舟扶住对方摇晃的身形。
书吏佝偻着腰,蜡黄的脸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捂着肚子的手指节都泛了白。
“我、肚子……林校尉有、有什么事?”他声音发颤。
陈杨舟见他面色惨白,连忙道:“我想查阅军中粮草文书,你若不适就先……”
“都、都在最里间……哎哟!我、我不行了,您自便……”
书吏话未说完就猛地撞开陈杨舟,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踉踉跄跄朝茅房方向奔去。
陈杨舟望着那道仓皇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转身穿过长长的一路廊道,来到了最里面的房间门口。
随着她推开门,刺耳的“吱呀”声响起。
昏暗的屋内,一股霉味与墨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杨舟摸到烛台,火石擦出的火星点亮了黑暗。
跳动的火光中,满墙的榆木架渐次浮现,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文书。
最里侧的书架上,每一本文书都被细心地贴上了朱砂封条。
陈杨舟回想起书吏曾说过的话:“是那些贴着红封的机密文书,您就没有权限查看了……”
犹豫半响后,她扯出最厚的那册,开始仔细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