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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江东

十天前,陈国皇帝陈霸先,以雷霆万钧之势颁布了名为“限田令、出丁令、废奴令”的“新政三策”。这诏书,如同平地惊雷,更像一场席卷江东的猛烈风暴,彻底搅动了这片看似因侯景之乱刚刚平息而稍显宁静的土地。

风暴的中心,不在建康的朝堂,而在各郡县的府邸、庄园和密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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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郡·太守府

府邸大堂,气氛肃杀。年轻的鄱阳太守王琳端坐在主位之上,面容尚带几分稚气,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与年龄极不相称。

堂下聚集的不是文质彬彬的属官,而是一群面目狰狞、杀气腾腾的武将。这些人,有他收编的鄱阳湖水匪头目,有啸聚山林后被招安的山贼大王,还有少数在乱世中失势、转而投靠他的前梁军悍将。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和隐隐的血腥气。

一个满脸横肉、眼露凶光的大将,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乱跳,粗声吼道:“大哥!这他娘的还等什么?反了吧!那姓陈的油郎(蔑称陈霸先)简直是得了失心疯!刚坐上龙椅没几天,屁股还没焐热,就敢动刀子割我们……不,是割那些士族老爷、大地主的肉!这不是自绝于天下是什么?”他唾沫横飞,越说越激动,“大哥您英明神武,手握重兵,只要您在这鄱阳竖起反旗,振臂一呼,那些被陈霸先逼得走投无路的地主豪强,还不都得哭着喊着来投奔?到时候咱们兵合一处,将打一家,直接杀奔建康,砍了那油郎的狗头!这皇帝,大哥您来坐!”

“对!反了!”

“跟着大哥干!”

“杀到建康去!”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狂热的附和之声,这些亡命之徒眼中闪烁着对财富、权力和混乱的渴望,仿佛已经看到攻破建康、肆意抢掠的景象。

王琳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扶手上冰凉的木纹。他年纪虽小,心性却极高,也极清醒。他非常清楚,自己能坐稳这鄱阳太守的位置,麾下能聚集起这帮骄兵悍将,靠的不是自己的王霸之气,而是西面汉国的默许和支持。

汉国豫章太守黄法氍的精锐部曲,就屯驻在离鄱阳不远的地方,像一只沉默而警惕的鹰隼,时刻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自己若擅自动作,打乱了汉国在江东的整体布局,恐怕不等陈霸先派兵来剿,黄法氍的刀就会先架到自己脖子上。

想到这里,他缓缓抬起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刚才还喧嚣震天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决断。这就是王琳在这群桀骜不驯之徒中建立的权威。

“兄弟们,”王琳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稍安勿躁。自古以来,这第一个扯旗造反的,往往没什么好下场,专打出头鸟的道理,大家都懂。”他目光扫过众人,“陈霸先的新政,触动的可不是一两家。我们不妨先静观其变,看看风往哪边吹。郡内,或者临近郡县,若是有人忍不住先跳出来……我们不妨暗中‘帮’他们一把,给点钱粮,送些兵器,让他们去试试陈霸先的刀锋,岂不更妙?”

众将听了,面面相觑,虽然觉得不如直接造反痛快,但王琳的脑子一向比他们好使,他说的话最后往往证明是对的。当下便无人再公开反对,只是纷纷抱拳:“全凭大哥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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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扬州·临海郡·镇东将军府

与鄱阳的草莽气息不同,镇东将军沈恪的府邸中,弥漫的是一种压抑的、精致的愤怒。十几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三吴士族代表,将匆匆赶来的沈恪团团围在花厅中央,仿佛他不是朝廷重臣、一方镇将,而是需要被质询的家族代表。

为首的正是吴兴沈氏的二房话事人,也是沈恪的族叔——沈纶。他毫不客气,直接指着沈恪的鼻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明达(沈恪字)!当初那陈……那油郎起兵讨侯景,是你,因为与他有同僚之谊,跑来族中,跑来各家游说,说什么‘保境安民’、‘匡扶社稷’!大家看在你沈恪、看在我们吴兴沈氏的面子上,才勒紧裤腰带,出钱!出粮!出人!鼎力支持他!后来他要登基称帝,我们这些江东乡党,是不是又为他奔走呼号,替他稳住地方?啊?”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如今可好!他龙椅坐稳了,转过头就要拿我们开刀!这‘出丁、废奴,哪一条不是要掘我们这些士族的根?要抽我们赖以存续的血脉?忘恩负义!简直是丧尽天良!你沈恪是吴兴沈氏的家主,更是我们推举出来的代表,你今天必须给大家一个说法!”

“对!沈将军,必须给个说法!”

“陈霸先如此倒行逆施,岂能坐视!”

“我们各家百年基业,岂能毁于一旦!”

其他士族代表也纷纷出声,言辞激烈,将多年来对寒门出身的陈霸先隐隐的轻视,化作了此刻赤裸裸的指责和恐慌。

沈恪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试图维持镇定,连连拱手作揖:“诸位叔伯、诸位贤达!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此事……此事或有误会,或有转圜余地。且容我……容我立刻修书一封,上奏陛下,以故交的身份,探一探陛下的真实口风,再做计较,如何?诸位都是名满天下的雅士,气度涵养非凡,几日时间,总是等得的吧?”

沈恪毕竟是吴兴沈氏的族长,又是朝廷钦封的镇东将军,威望尚在。众人见他愿意出面写信,情绪稍缓,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沈纶冷哼一声:“好!我们就再等几日!明达,你可要记住,你代表的不仅是你自己,更是我们整个三吴士林的利益!”

“一定,一定!”

众人这才勉强答应,暂且散去,返回三吴各地等待消息。

送走这群咄咄逼人的“乡党”,沈恪仿佛虚脱一般,踉跄回到书房。他关紧房门,坐在书案前,铺开信笺,提起笔,却感到笔杆有千钧之重,半晌落不下一个字。一边是提拔重用自己、如今君临天下的皇帝,一边是血脉相连、利益攸关的家族和乡党……这封信,该怎么写?

他枯坐了将近一个时辰,窗外的天色从明亮转为昏黄。最终,他长叹一声,下定决心,以一种尽可能委婉、近乎朋友劝谏的语气开始书写:

“陛下台鉴:臣恪,诚惶诚恐,顿首再拜……闻陛下新政,立意高远,臣本不当置喙。然国朝新立,百废待兴,南北未靖,臣私以为,当以安定人心、稳固根基为第一要务……三吴父老,于陛下昔日起兵北伐、匡扶危难之际,曾箪食壶浆,倾力相助,此情此义,想必陛下犹记。今乡党之中,偶有不解新政深意者,心生惶恐,怨言偶传于臣耳,非敢怨怼陛下,实乃爱惜祖产,人之常情也……万望陛下念及桑梓旧谊,稍加体恤,于施行之法度上,或可稍作宽缓,以示陛下仁德包容之心……”

写完最后一个字,沈恪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心中并无半分轻松。他知道,这封信很可能石沉大海,甚至可能引来陈霸先的猜忌。但他不得不写,这是他对家族必须做出的交代。

他唤来最信任的家将,低声吩咐:“八百里加急,送往建康,面呈陛下。路上……务必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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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州·梁化郡·镇南将军府

与沈恪的纠结煎熬截然不同,镇南将军周文育接到建康使者送来的新政诏书时,反应干脆利落。

他端坐在虎皮交椅上,仔细阅读着诏书的每一个字,读罢,不仅没有不悦,反而抚掌大笑,声震屋瓦:“好!好!陛下英明!此三策,正是固本培元、抑制兼并的良方!这些蛀虫早该清理了!”

他对前来传旨的使者表态时,更是慷慨激昂,“请天使回禀陛下,我周文育及麾下将士,必坚决拥护陛下新政!梁化郡内,定当率先施行,为各州郡表率!”

使者见周文育态度如此鲜明积极,十分满意,勉励几句后便告辞回京复命。

送走使者,周文育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他立刻召集郡中所有主要文官,将新政条文掷于案上,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朝廷新政,尔等都看到了。本将军的态度,你们也听到了。给你们三天时间,把这三条政令给本将军吃透、嚼烂!三天之后,全郡一体施行,哪个县、哪个乡敢阳奉阴违,拖延推诿,休怪本将军军法无情!”

堂下众文官大多出身士族,对新政内容其实不屑一顾,此刻见主将态度如此强硬,更是心中不满,但是也不敢反驳。纷纷躬身应诺:“谨遵将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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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化郡·深夜·钟府书房

烛火摇曳,将两个窃窃私语的人影投在墙壁上,显得鬼祟而阴森。

“他真的这么说?三天后就要动手?”问话的是一个面色白皙、眼神阴沉的年轻人,正是本地豪强、自称颖川钟氏南渡后裔的俚僚酋长钟士雄。

“千真万确,钟兄!”答话的是白天在周文育面前唯唯诺诺的一名郡府文官,此刻脸上满是谄媚与告密者的兴奋,“周文育那武夫,态度强硬得很,我看他这新政,分明就是冲着钟兄你们这些高门大户来的!要限田、要出丁,这……这可是要动摇根本啊!”

钟士雄将手重重拍在书案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满是怨毒与不甘:“想我颖川钟氏,自晋末南迁,诗书传家,世代簪缨,何曾受过如此屈辱?如今……竟要受一个油吏出身的皇帝所制!苍天……何其不公!”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者颤巍巍地走了进来,正是钟士雄的父亲,钟氏目前名义上的家主钟骞。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甘与狠厉,他声音沙哑却清晰:“士雄……我钟家南渡百年,积蓄不易,不是为了今日任人宰割的!”

钟士雄连忙上前搀扶:“父亲……”

钟骞摆摆手,打断他,盯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把家里能动员的庄客、佃户、私兵,全都秘密召集起来!库房里的钱帛、粮草、兵器,该分发的分发,该隐藏的隐藏!必要的时候……” 老人眼中精光一闪,压低声音,“我们可以向西面的汉国求助。别忘了,我们祖上,也曾是汉臣!汉王刘璟,雄才大略,或许……会需要我们在江东的‘内应’。”

钟士雄身躯一震,随即重重点头,脸上露出决绝的神色:“是!父亲,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准备!绝不让陈霸先、周文育轻易得逞!”

烛火跳动,照亮了这对父子眼中相似的野心与寒意。平静的梁化郡水面之下,暗流开始汹涌。

江东大地,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