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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柱望着方稷苍白的脸色,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他想起上次高教授去世时,方稷整宿整宿地抽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那双总是闪着智慧光芒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那时候方稷就咳过血,只是瞒着所有人。

\"老师,您别想太多...\"铁柱笨拙地拍着方稷的背,感觉手下的身躯瘦得硌人。

老周叹了口气,把听诊器往脖子上一挂:\"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心太重。\"他转身往药房走,\"我去熬安神的药。\"

夜深了,卫生所里只剩下铁柱守着方稷。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水泥地上画出一方银白。方稷终于睡着,眉头却还皱着,像是在梦里也放不下那些麦子。

第二天中午左右,卫生所的木门被拍得砰砰响。铁柱一个激灵从长椅上弹起来,开门就看见程磊来了,脸上都带着喜色。

\"批了!部里特批了!\"程磊的声音都在发颤,\"周部长亲自下的指示,孙特助已经带着麦种从淅川出发了!\"

铁柱转身要往屋里冲,却看见方稷已经撑着门框站在那儿。午后的阳光里,方稷的脸白得像糊窗户的纸,可眼睛亮得吓人。

\"走吧,我好多了,咱们去田里。\"方稷的手搭住铁柱的肩膀,\"得先翻烧土。\"

老周端着药碗追出来:\"不要命啦?肝火刚下去又——\"

\"周大夫。\"方稷突然站得笔直,\"我已经好多了,您放心,可这麦田不救,被烧的那几户哪还有活路啊。\"

老周的手僵在半空。药汤晃出来,烫红了虎口。

红袄姑娘不知何时站在了院门口,胳膊上的纱布换成了干净的。她二话不说蹲下,把方稷的解放鞋往他脚上套:\"专家说的对,救命粮比救命药要紧。\"

焦黑的田埂上,韩三亩领着十几个后生正在深翻土地。

独眼老汉的镰刀插在腰间,扶犁的手上缠着昨晚烫出的血泡。见方稷一瘸一拐地走来,他独眼一瞪:\"胡闹!\"

铁柱看见方稷的手在抖。钉耙举到最高点时,他整个人都晃了晃,可落下来的力道却结结实实。烧焦的土块在耙齿下碎裂,露出下面湿润的黄土,也只好跟着方稷一起干。

方稷弓着腰在焦黑的田垄间挥舞钉耙。

铁柱紧跟在后面,把翻开的土块敲碎。小伙子黝黑的脊梁晒得发亮,汗水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在裤腰上洇出一圈深色。

他时不时偷瞄方稷,方稷的蓝布褂子已经湿透,后心处结着白色的盐霜。

\"歇会儿吧。\"铁柱终于忍不住去夺钉耙。

方稷却侧身避开,耙齿深深扎进土里。\"你看,\"他喘着粗气拨开焦土,\"底墒还在。\"湿润的黄土像伤口里渗出的新鲜血肉,在黑色灰烬中格外扎眼。

两人一前一后,在焦土上犁出蜿蜒的曲线。其他乡亲也都在帮着这几家一起抢救土地。

方稷的解放鞋陷进松软的土层,每走一步都带起细小的尘烟。方稷跪在地上,手指插进泥土:\"温度降下来了...等兴华来了就能种了...\"

正午的阳光把影子缩成脚底的一团。

\"方老师!\"

\"不碍事。\"方稷撑着钉耙站起来,\"当年在北大荒...那条件,不比现在更艰难吗...\"

铁柱低头猛挥钉耙,喉头哽得生疼。耙齿刮到硬物,是半截没烧尽的麦穗。他小心地捡起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那里已经躺着七八颗同样的焦黑穗子,像一串小小的炭火。

\"方老师!\"程磊突然跑过来指着大路,\"来了!\"

尘土飞扬中,一辆\"解放\"卡车轰隆隆驶来。车还没停稳,孙兴华就跳下车厢。这个平时文绉绉的技术员满身油污,工作服上沾着麦种和草屑。

\"三十麻袋!\"他嗓子哑得像砂纸,\"连夜装的车!\"突然看见方稷的模样,眼圈顿时红了,\"您怎么瘦这么多?\"

方稷已经扒着车帮爬上去,指甲缝里全是黑灰。他划开其中一个麻袋,金黄的麦种瀑布似的泻在掌心。阳光下,那些籽粒饱满得像是要胀破皮。

\"好种!\"韩三亩的独眼亮得像盏灯。

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全体社员注意!补种麦种到了!带上家伙什去东大洼!\"广播里村支书大喇喇的声音,\"感谢政府。\"

正午的太阳烤得人发晕。

所有人一刻不敢停的抢种,铁柱看着方稷的背影在焦土上一寸寸移动,汗水把蓝布褂子洇成了深色。

妇女队挨个坑点种,银簪在阳光下闪成一道线。

第三天傍晚,最后一粒麦种埋进土里时,晚霞红得像要烧起来。方稷瘫坐在田埂上,脚上的解放鞋又开了胶。孙兴华蹲在旁边给他换药,纱布揭开时带下一层皮。

\"真好。\"方稷望着新耙平的田垄。

铁柱从怀里掏出个铝饭盒:\"红姐刚刚给我拿过来,说是带的艾草馍。\"打开却是满登登的饺子,\"她家包的...说是谢您救了她家麦地。\"

方稷夹起一个,饺子满满腾腾的。突然田埂那头传来小孩子的欢呼,刘二愣家的崽子举着个布口袋跑来:\"俺娘让送的腌香椿!叫你们就着吃。\"

孙兴华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一根麦秆来回折着。远处,方稷正拄着花椒木拐杖,在补种的麦田里查看新芽的长势。铁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时不时伸手虚扶着。

\"方老师,\"孙兴华终于忍不住开口,\"让我跟你们一块走吧。\"他拍了拍随身背着的医药箱,\"两个人照顾您,总比一个人强。\"

方稷转过身来,午后的阳光在他消瘦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摇了摇头:\"不行,试验田那边不能没人盯着。\"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能行,先把我的补助和津贴给我吧。\"

孙兴华闻言,嘴角微微上扬。他太了解自己的老师了,方稷这些年几乎把所有收入都贴补到了研究上,现在突然要钱,除了是想帮助那些被火烧了麦田的乡亲们,还能是什么?

\"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孙兴华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递了过去,\"来之前就给您准备好了。\"

方稷接过布包,手指触到里面厚厚的一沓钞票和粮票时,眉头轻轻皱起:\"怎么这么多?\"

\"您三个月的补贴,加上部里特批的补助。\"孙兴华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还有我上个月的工资,反正我吃住都在所里,用不上。\"

方稷刚要推辞,孙兴华已经站起身来:\"我去帮铁柱检查一下新芽的长势。\"说完就快步走向田里,背影透着几分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