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天际,一道流星骤然亮起,拖着异常璀璨的尾焰,撕裂夜幕。
那光芒,出奇的明亮,短暂地盖过了月华。
桓清涟脸上的惊喜笑容,如同精致的瓷器被重锤击中,瞬间凝固,然后寸寸碎裂。
她踉跄着,几乎是扑到冷天刀身旁。
目光触及他胸前那几个狰狞可怖、前后通透的血洞,再看到他后心同样被鲜血浸透的衣衫,以及那双依旧睁着,却再无半分焦距,映不出她此刻惶然面容的眼眸,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昔日总是鲜艳如火,象征着她勃勃野心与无上权势的红衣,此刻被冷天刀温热的鲜血大片浸染,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红得更加触目惊心,红得凄厉,红得绝望。
那鲜血,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钻入她的鼻腔,刺激着她每一根濒临崩溃的神经。
“不……不可能……”
她喃喃自语,声音细弱蚊蚋,仿佛不愿相信眼前这残酷的真实。
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紧接着,无数与冷天刀相关的过往,如同决堤的潮水,汹涌而至。
儿时在桓府后院爬树鸟窝掏,他总是在下面稳稳接住失足的她。
少年时,他练刀,她抚琴,琴音刀声,曾是姑苏城最和谐的风景。
他远赴北地复仇前夜,月下立誓,归来便许她一世安稳。
她苦等数年,等来的却是他投身朝堂,成了别人口中冷酷无情的都虞侯。
她曾怨过,曾恨过,也曾……偷偷期盼过。
所有纷乱的记忆,最后都定格在他倒下前那句轻飘飘的话语,那句话如同羽毛般拂过她的耳畔,却又重如千钧,砸在她的心上:
“或许当年,我不该远赴北地复仇……我应该听你的,留下来。”
“留下来……”
桓清涟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重复着这三个字。
泪水,终于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猛地跪倒在地,冰冷的沙砾与湖水浸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
颤抖的双手伸出,想要碰触他,却又在即将触及他脸颊时骤然停住,仿佛怕惊扰了他最后的安宁。
最终,她还是无法抑制地抱住了冷天刀逐渐冰冷的身体,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
那熟悉的、混杂着淡淡汗味与铁器气息的味道,此刻却夹杂着浓郁的血腥,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天刀——!”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又饱含了无尽悲怆与悔恨的哀嚎,从她喉咙深处撕扯而出,在寂静的太湖之畔回荡。
当初只道是寻常。
那些争执,那些疏离,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深情与怨怼,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穿心刺骨的悔恨。
她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她以为他永远是那个无论她如何骄纵任性,都会在身后默默守护她的冷天刀。
可如今,天人永隔。
巨大的悲痛与绝望如同最凶猛的潮水,瞬间将桓清涟吞噬。
她看着冷天刀毫无生气的脸庞,感受着他身体最后一丝余温的消散,又想到桓家如今满目疮痍,供奉死绝,基业尽毁的惨状。
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机关算尽,在这一刻,都成了最可笑的泡影。
万念俱灰。
她猛地抬手,从散乱的发髻间拔下仅存的一支点翠金簪。
簪尖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她毫不犹豫,手腕翻转,便要将那锋利的簪尖狠狠刺向自己的咽喉。
死,或许是此刻唯一的解脱。
“叮!”
一声清脆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桓清涟只觉手腕一麻,那支凝聚了她所有死志的金簪脱手飞出,“噗”地一声斜插入不远处的沙滩,簪尾兀自颤动不休。
暗影中,一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走出,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他胸前的衣衫亦有破损,隐隐渗着血迹,显然也非完好无损。
顾渊。
他手中捏着一枚小小的石子,神情淡漠,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弹飞了一只恼人的蚊蝇。
“他临死前,让你好好活着。”
顾渊的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情绪,如同太湖冬夜的寒风,刮过桓清涟的心头。
桓清涟霍然抬头,一双布满血丝的凤眸死死盯住顾渊,滔天的恨意与怒火几乎要将她焚烧。
就是这个人!
眼前这个面无表情,浑身浴血,却依旧站得笔直的少年!
他毁了她数十年苦心经营的基业,屠戮了她忠心耿耿的供奉,掳走了她视若亲妹的桓玉,现在,更是亲手了结了她生命中最重要,也或许是唯一真正期望她能好好活下去的人!
此仇此恨,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以洗刷!
她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将其挫骨扬灰,方能泄心头之万一!
然而,当顾渊那句平静无波的话语传入耳中,聪慧如她,立刻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冷天刀……临死前……和顾渊……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以为尘埃落定,只余绝望的时候,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天刀让他阻止自己的吗?天刀还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无数疑问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神。
她死死盯着顾渊,那双几乎要滴出血来的凤眸中,原本汹涌的疯狂与决绝的死志,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扼住,微微收敛了些许。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探究真相的渴望。
“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你认为到最后,在他心里,什么重要?”
听到顾渊的反问,桓清涟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了一副绝美且复杂的笑容。
就在两人无声对峙之时。
“沙沙……噗通……”
竹林方向传来一阵急促而狼狈的声响,一道娇小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奔了出来。
发丝凌乱地贴在惨白的脸颊上,衣衫被草叶和泥土沾染得不成样子,浑身上下湿漉漉的。
正是桓玉。
“小姐!”
桓玉一眼便看到了跪坐在湖边,浑身浴血的桓清涟,以及她怀中一动不动的冷天刀。
再看到不远处持枪而立,神情冷漠的顾渊,她先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所有的惊惧、担忧与后怕,都在这一刻化作了决堤的泪水。
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桓清涟身前,“噗通”一声跪倒,膝盖磕在粗粝的沙石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小姐!您怎么样?您有没有受伤?您说话啊!”
桓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双手紧紧抓住桓清涟冰冷得吓人的手,试图将自己身上仅存的暖意传递过去。她语无伦次,只是反复检查着桓清涟身上是否有新的伤口,那模样,活像一只护崽的母兽。
看到桓玉,桓清涟那双空洞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亮光。
“玉儿……”她声音嘶哑,像是从生了锈的铁器中挤出来一般,干涩难听,“你怎么……还活着?”
这问话没什么温度,却让桓玉哭得更凶。
“小姐!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您不高兴吗?”桓玉抽噎着,泪眼模糊地抬头,却见桓清涟只是怔怔地看着她,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慌。
“小姐……龙王洞……龙王洞的宝库……我……我从宝库后面的一条水路……逃出来的……”
桓玉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声音模糊不清,却将自己逃生的经过简略道出。
桓清涟慢慢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顾渊。
却见到,顾渊早已默然转身,几个起落,他修长的身影便融入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