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晃晃地照在红光电子厂那有些斑驳的灰色外墙上。厂区里那几棵老槐树,叶子被晒得有些发蔫,知了躲在枝叶间,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更添了几分午后的沉闷。
厂办二楼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里,窗户紧闭,吊扇慢悠悠地转着,搅动着略显浑浊的空气。徐大志坐在主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他目光扫过桌前分厂的一众高层,最后落在窗外远处那几个巨大的车间厂房上。
“诸位,”徐大志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红光和永明,现在姓‘小麦’了。几百号人,往后吃饭、穿衣、养家糊口,指着的,是咱们小麦电子集团的效益,不是过去那口模糊糊的大锅。”
他顿了顿,看着在座有些人下意识避开的目光,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
“所以,考核上岗这个方案,不是来跟诸位商量的。是通知,是必须要落地的规矩。”他拿起桌上那份材料,在手里掂了掂,“我知道,下面议论很多,反对的声音不小。没关系,新鞋子刚上脚,是有点夹脚,走几步,就舒坦了。”
接下来的几天,徐大志干脆就把办公地点挪到了红光分厂这间办公室里。他不像以前那些来视察的上级领导,只在办公室里听汇报,他是真往下走。
午饭时间,工人食堂里人头攒动,油烟味、饭菜味混杂着工人们身上的汗味。徐大志端着个不锈钢餐盘,排着队,打了份跟工人们一模一样的土豆烧肉和炒青菜,随便找了个空位就坐下了。旁边几桌原本喧闹的工人们,声音立刻低了下去,眼神躲闪着,不时偷偷瞄过来一眼。
徐大志像是没察觉,扒拉了一口饭,嚼了几下,对同桌几个低着头默默吃饭的年轻工人笑了笑:“这土豆烧得挺烂糊,就是肉少了点,是吧?”
几个年轻人愣了一下,讷讷地点头,不敢接话。
下午,他又出现在嘈杂的车间里。机器轰鸣,空气中飘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他背着手,慢慢走着,看着工人们在流水线上忙碌。偶尔他会停下来,拿起一个半成品零件看看,或者问问旁边的老师傅几句工序上的事。他那高大的身影和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衬衫西裤,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所到之处,工人们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手上的动作也更快了几分。
分厂的几位头头,比如谢伯洪,还有管生产的姜峰,这几天更是脚不沾地。他们心里明镜似的,徐老板这次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考核方案再难推,也得硬着头皮上。
车间休息室里,赵宏宇扯着有些沙哑的嗓子,对着围坐一圈的班组长和老师傅们苦口婆心:“兄弟们,老少爷们儿,时代不一样了!集团有人家的规矩,咱们得跟上。考核嘛,也不是要把谁赶走,就是让大家干活更有奔头,能干的多拿点,这道理,对不对?”
李建国则更直接,他拍着一个老伙计的肩膀:“老张,你那技术,在全厂都是数得着的,你怕个球?考核对你来说,那就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带个好头,下面那帮小年轻才服你。”
工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抱怨的、担心的、骂娘的都有,但就像渐渐热起来的天气一样,最初的燥郁不安,在管理层反复的“吹风”和徐大志无处不在的身影压力下,慢慢变成了一种无奈的接受。人的适应力就是这么强,再难接受的事,念叨多了,时间长了,心里那根弦也就慢慢松动了,知道这事儿躲不过去,反倒开始琢磨自己该怎么应对了。
红光分厂的职工大会开得还算顺利,虽然有窃窃私语,有不满的目光,但在赵宏宇和李建国等人提前做了大量工作的情况下,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考核方案算是勉强通过了。
紧接着,徐大志把重心就转移到了更难啃的永明分厂。
永明厂的大礼堂,比红光的还要旧一些,红色的布幔有些褪色,木质座椅的漆皮斑斑驳驳。这一天,礼堂里座无虚席,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好奇、审视,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抵触情绪。这是徐大志收购永明电子厂后,第一次正式和全厂职工见面。
台上,分厂的领导们依次坐在后排。徐大志独自坐在前排正中央,面前只有一个话筒。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短袖衬衫,看起来比在红光时随意了些,但眼神里的锐利却分毫未减。
礼堂里的嘈杂声在他走到话筒前时,渐渐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陌生的、决定着他们未来饭碗的老板身上。
“大家好。”徐大志开口了,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礼堂的每个角落,没有任何寒暄和客套,直接得像一把锤子砸在铁砧上,“我是徐大志。小麦电子集团的老板,也是现在永明电子厂的实际控股人。”
开场白就让底下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我知道,”徐大志仿佛没听见那骚动,继续往下说,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最近厂子里很多人,对我提出来的这个考核上岗方案,很有意见。心里不舒服,想不通,甚至,可能还有些原来的厂干部,在暗地里给大家‘帮忙’,出主意,想着怎么把这方案给搅和黄了。”
他这话一出,台下不少人都变了脸色,有些人下意识地看向坐在台上的原永明厂的几位领导,那几位领导的脸色也变得不太自然。
徐大志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微微前倾身体,靠近话筒,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像是在寻找那些“暗中作梗”的人,又像是在对每一个人宣告:
“今天,在这里,我给大家明确一点!”他加重了语气,“那种干好干坏一个样,混日子也能拿钱吃大锅饭的时代,从并购完成那一刻起,就他妈的彻底过去了!”
粗话夹杂在正式的表态里,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量,砸得台下众人一愣。
“现在,这里是合资企业!是小麦电子集团的永明分厂!咱们要自负盈亏,要赚钱,要活下去,要活得更好!所以,从今往后,厂里的工资制度,就一条: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几句话在寂静的礼堂里回荡,然后,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狠劲:
“至于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光拿钱不干活,或者不好好干活的……”
他伸出手指,虚点了一下台下。
“那就别怪我徐大志不讲情面,直接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轰——”一声,台下像是炸开了锅。议论声、惊呼声、不满的嘟囔声瞬间混成一片。谁都没想到,这个新老板第一次正式见面,话就这么硬,这么难听,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
很多老永明厂的工人是第一次见识徐大志的风格,他们习惯了过去厂领导那种四平八稳、讲究团结和谐的讲话方式,此刻只觉得无比刺耳,难以接受。交头接耳中,脸上多是愤懑和不可思议。
但也有不少人,特别是些年轻工人,或者自认技术好、肯吃苦的,在最初的震惊后,眼神里反而流露出一些别样的神采。
徐大志站在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的纷乱,既不制止,也不解释。他就像个耐心的猎人,等待着喧嚣自己平息。
过了足有两三分钟,议论声才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后面还会说什么。
徐大志这才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一些,但内容依旧强硬:“我知道,转变观念需要时间。但这个时间,不会太长。最近这段时间,集团团队和厂里原有的管理层,像赵厂、刘厂他们,给大家做了很多工作,我相信,道理大家都已经明白了。现在,我只是来把最后那层窗户纸捅破。”
他双手按在桌子上,身体站得笔直:“方案,必须执行。考核,下个月正式开始。我希望到了那个时候,大家是把劲头用在工作上,用在提升技术上,而不是用在怎么抵制、怎么抱怨上。散会!”
他没有再说一句废话,直接宣布结束,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率先离开了主席台。
台下的人群在短暂的寂静后,开始嗡嗡地陆续退场。很多人脸上的表情复杂,有无奈,有认命,有担忧,也有一丝被激发起来的狠劲。
看着工人们默默离去的身影,站在台角的刘宝华轻轻叹了口气,对旁边的王明远和李大国低声道:“得,徐董这人虽年轻但心狠,算是把大家最后一点侥幸心理都给掐灭了。”
李大国点点头,望着礼堂门口的方向:“掐灭了也好,省得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的。现在好了,路就这一条,往前走就是了。我看啊,这就像是水里的葫芦——你按一下,它就沉下去,松手,它还得浮起来。工人们总得学会在新规矩里找活路。”
阳光透过礼堂高高的窗户,照在空出来的座椅上,光影斑驳。徐大志那番强硬的话语,仿佛还残留在这片空气里,伴随着飞扬的灰尘,缓缓沉降到每一个角落。永明电子厂的新篇章,就在这种混合着压力、不安与一丝隐约躁动的气氛中,被强行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