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基地的全息地理实验室像被蓝光浸泡的透明匣子。晨光透过双层防弹玻璃的菱形纹路,在地面投下细碎的棱镜光斑,最终落在中央直径三米的“三维地形建模仪”上——那是个悬浮在磁力基座上的半球形装置,表面流动着银蓝色的粒子流,像把一整片天空揉碎了铺在上面。叶云天站在装置前,深蓝色实验服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处一道浅淡的旧疤(去年调试“云月号”导航系统时被电弧灼伤的),他的指尖悬在离粒子流五厘米的地方,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正逐帧调整着猴头省地图的参数滑块。
屏幕上,1998年的河渠路被标成亮黄色的立体线条,可每当系统试图将“滑坡后10分钟”的动态地形数据叠加上去时,黄色线条边缘就会炸开一圈刺目的红色粒子雾,“时空误差:8.3米”的荧光数字在雾里跳动,像根烧红的针,扎得实验室里的空气都发紧。叶云天的指尖在虚拟键盘上敲下“撤回”指令,粒子流猛地震颤了一下,红色雾团暂时消散,他却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喉结滚了滚,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焦躁:“还是不行。2005年猴头省那场河道改造,把原来绕着土坡走的自然河渠裁成了直线,现在数据库里1998年的原始地形数据,连河床的坡度记录都只剩三分之一——模拟出来的滑坡点,要么偏到现在的河堤下面,要么就卡在当年的芦苇荡旧址,根本定不准。”
林月瞳站在他左手边,手里握着一块柔性全息平板,屏幕像片会发光的薄纱贴在她掌心。她的指尖飞快地在屏上滑动,调出的工程报告页面带着淡蓝色的全息边角,簌簌往下滚动时,纸页翻动的虚影在她手腕上投下细碎的光。“我凌晨三点就查了省档案馆的加密数据库,”她抬起头,睫毛上还沾着点没褪尽的疲惫,却还是把平板往叶云天那边递了递,“当年负责测量河渠路地形的‘兴邦工程队’,2008年就因为资金链断了解散了,队长前年在养老院过世了。唯一存下来的纸质图纸,2010年那场特大洪水淹了档案馆地下室,全泡烂了——现在能找到的,只有当年工程队实习生拍的几张模糊照片,连河渠的弯度都看不清楚。”
她顿了顿,指尖点在平板上一张泛黄的照片上——照片里能看到半截河渠和一棵模糊的树影。“‘云月号’的时空锚点要求特别严,误差必须控制在3米以内,不然降落时很可能撞上改造后的混凝土河堤,就算没撞,偏离滑坡现场1米,都可能错过救林叔的最佳时间。你想啊,滑坡后10分钟,泥土还在往下垮,晚一步……”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只是咬了咬下唇,把平板往怀里收了收,屏幕的蓝光映得她眼底有点亮。
两人说话时,叶启一直站在建模仪的另一侧,背对着他们。他穿的还是昨天那件深灰色的棉布衬衫,袖口磨得有点起球,却洗得干干净净。他没像叶云天那样盯着屏幕上的数字,而是微微躬着身子,伸出右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建模仪表面流动的粒子流——银蓝色的粒子在他指腹下散开,又很快聚拢,像在触摸一团有温度的雾。“你们说的河渠路,”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回忆里的沙哑,却让叶云天和林月瞳同时顿住动作,“是不是北边有个土坡?坡下面的芦苇荡到了夏天会开白色的花,风一吹,能飘到路边的菜地里去?”
叶云天猛地转过身,眼里满是惊讶:“爸,您怎么知道?档案里只提了一句‘河渠路北接土坡,毗邻芦苇荡’,没说芦苇开花的细节。”
“对!”林月瞳也凑了过来,平板上的照片还停留在那棵模糊的树影上,“叶叔,您还记得更多吗?比如土坡的高度,或者芦苇荡旁边有没有什么标记?”
叶启的目光落在建模仪上那片亮黄色的河渠路区域,慢慢眯起眼,像是在透过流动的粒子流,看二十多年前的景象。他的指尖在粒子流上轻轻滑动,动作很慢,像是在丈量什么。“1998年夏天,我刚从工厂下岗,福贵的食品厂缺做土豆粉的原料,我天天早上五点就去河渠路那边的菜地收土豆。”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带着点当时的温度,“土坡不高,也就到我胸口,坡上长了很多狗尾巴草,走上去会扎裤腿。坡下面的芦苇荡,大概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最里面有个小水洼,我收完土豆常去那儿洗手上的泥。”
他忽然停住滑动的指尖,在建模仪上一个模糊的区域点了点:“就在这儿,土坡的正下方,有三棵老槐树。第一棵离芦苇荡最近,树干得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上有个歪歪扭扭的‘福’字,是福贵十岁那年刻的——那时候他跟我闹别扭,说要在树上刻自己的名字,结果把‘福’字的竖画刻歪了,后来每次路过都要跟我吐槽‘树长歪了,把字带歪了’。”
说到这儿,叶启忍不住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老槐树皮上的纹路。他又往右边移了移指尖,距离第一个点大约两拳的位置:“第二棵槐树离第一棵不远,当年我用脚步量过,正好两步——我那时候穿42码的鞋,一步大概六十厘米,两步就是一米二。那棵树的树枝特别低,我收完土豆常靠在树底下歇脚,有时候还会在树洞里藏个馒头,下午饿了就拿出来吃。”
他的指尖继续移动,这次离河渠的黄色线条更近了些,几乎要碰到线条边缘的粒子:“第三棵槐树离河渠最近,树根都伸到水里了,夏天的时候,知了趴在树干上叫,声音能盖过河水流的声音。我记得有一次,福贵想掏树洞里的知了猴,差点掉进河里,还是我拉了他一把——后来他每次路过那棵树,都要往树根上踢一脚泥巴,说‘报仇了’。”
叶云天没等他说完,立刻抬手在空中画了个圈——激活了建模仪的“人工标注模式”。淡绿色的全息光标从他掌心飞出,落在叶启指过的第一个位置,随着他的指令,光标化作一个小小的槐树虚影,连树皮上歪歪扭扭的“福”字都清晰可见。第二个、第三个标注点落下时,建模仪发出一声轻微的“嘀”声,红色的误差粒子雾开始变淡,“时空误差:5.1米”的数字跳了出来,比刚才低了整整3.2米。
“还有滑坡点!”叶启的眼睛忽然亮了,像是在记忆里找到了更重要的标记,他往前凑了凑,指尖指向建模仪上一片泛红的区域——那是系统预测的滑坡范围,边缘还在微微闪烁。“滑坡的地方不是平的,旁边有个石头堆。那堆石头是当年修河渠时剩下的,有半人高,最上面有块方方正正的石头,像个小桌子,我和福贵小时候总在上面写作业,有时候还会在石头上画棋盘下棋。”
他伸出左手,比了个“五”的手势:“石头堆离第二棵槐树不远,大概走五步就能到。我那时候年纪小,腿短,一步也就三十厘米,五步就是一米五。对了,那块方石头的右上角缺了个角,是我当年不小心用锤子砸的——福贵还跟我吵了一架,说‘桌子坏了,以后没法写作业了’。”
叶云天顺着他说的距离,在第二棵槐树的东南方向调整了光标位置。当淡绿色的石头堆虚影落在建模仪上时,整个装置突然安静下来——之前一直跳动的红色粒子雾瞬间消散,银蓝色的粒子流变得平稳,像凝固的湖水。“时空误差:0.8米”的荧光数字慢慢亮起,这次是柔和的绿色,不再刺眼。实验室里的设备低鸣声也降了下来,从之前的高频嗡鸣,变成了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成了!”林月瞳忍不住欢呼出声,手里的平板差点从掌心滑下去,她赶紧用另一只手接住,屏幕上的工程报告页面还停留在那张模糊的照片上,现在再看,照片里的树影正好和建模仪上的槐树虚影对上。“叶叔,您这记忆也太准了!比数据库里的卫星图还好用——您连石头堆缺角都记得,这简直是‘活地图’啊!”
叶启摸着后脑勺笑了,指尖还在轻轻碰着建模仪上的槐树虚影,像是在确认那不是幻觉。“都是天天走的路,哪能忘啊。”他的声音又低了些,带着点怀念,“那时候我跟福贵放学就往河渠路跑,他总说‘等以后有钱了,就在槐树下盖个小房子,早上听知了叫,晚上看河水流’。没想到……后来一场滑坡,树没了,房子也没了,连他都差点……”
叶云天看着父亲眼里的光,忽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的夏天。那时候父亲还在工厂上班,周末带他回乡下老家,路过一片田埂时,父亲指着田埂上的一棵小柳树说:“这是爸爸小时候种的,那时候你爷爷总说我‘瞎折腾’,没想到现在长这么高了。”那时候他觉得父亲的回忆很无聊,满脑子都是手里的玩具车,根本没注意父亲说话时眼里的温柔。直到现在,看着父亲在全息建模仪上一点点还原二十多年前的细节,他才明白,那些藏在记忆里的地形、距离、甚至石头的缺角,都是父亲对过去最珍贵的牵挂。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父亲的肩膀比他记忆里窄了些,棉布衬衫的质地有点硬,却很温暖。“爸,”他的声音比平时柔和,“这次咱们一定把林叔平平安安送回去。说不定1998年的老槐树还在,石头堆也还在,到时候您跟林叔,还能去槐树下歇脚,去石头堆上下棋。”
叶启点点头,眼眶有点红,却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盯着建模仪上的虚影,手指轻轻拂过槐树的“福”字,像是在抚摸老朋友的脸。他怕自己记错了任何一个细节,哪怕是石头堆缺角的角度,都要在心里确认好几遍——这可是救福贵的关键,不能出一点差错。
林月瞳看着父子俩并肩站在蓝光里的身影,心里忽然暖暖的。她想起自己七岁那年,父亲林福贵带她去河渠路玩。那时候她刚上小学,父亲牵着她的手,沿着河渠走,指给她看芦苇荡里的水鸟,还在石头堆上给她画了个小兔子。她当时还问:“爸爸,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石头呀?”父亲笑着说:“这是给瞳瞳当桌子的,以后瞳瞳要在这里写作业,考大学。”现在想起来,父亲那时候的笑容,和刚才叶叔说起老槐树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她悄悄退出实验室——想去找父亲说声“定位成了”。实验室的门是感应式的,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嗤”声,门外的走廊铺着浅灰色的防滑地砖,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刚走到走廊拐角,她就看见林福贵靠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全息手机——机身是淡蓝色的,像块冰,屏幕上悬浮着一张照片,是2022年她大学毕业时拍的。
照片里的她穿着藏蓝色的学士服,学士帽的流苏垂在肩膀上,手里拿着毕业证书,挽着父亲的胳膊笑得一脸灿烂。父亲穿着深灰色的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里满是骄傲。林福贵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照片里她的脸,动作很轻,像是在触摸一件易碎的宝贝。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能看到几缕白色的发丝,是这几年为了“云月号”的事熬出来的。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林福贵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他愣了一下,随即把手机揣进怀里——透明的机身在他的衬衫口袋里若隐若现,然后嘴角扬起熟悉的笑容,像小时候每次接她放学时那样,带着点温柔的期待。
林月瞳快步走过去,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父亲的胳膊比她记忆里粗了些,却还是很有力量。“爸,”她的声音里带着点雀跃,“定位搞定了!多亏了叶叔的记忆,误差不到一米,咱们能精准送您和叶叔回1998年了!”
“真的?”林福贵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声音都提高了几分,他反手握住女儿的手——掌心有点粗糙,是常年干重活留下的茧子,却很温暖。“那太好了!我还担心……担心赶不上滑坡后的时间,福贵他那个人,总爱逞能,滑坡的时候肯定会去救别人,要是我晚了一步……”
“放心吧林叔,”叶云天的声音从实验室门口传来,他和叶启也走了出来。叶云天手里拿着一个微型的“云月号”全息模型,模型的机身是银灰色的,机翼上的导航灯正闪烁着绿色的光——那是定位成功的信号。“咱们现在就去调整‘云月号’的定位系统,争取下周就能进行模拟测试。到时候您和我爸可以先在模拟场景里走一遍,熟悉一下1998年的河渠路。”
叶启跟在他后面,手里还攥着一个小小的槐树叶标本——是昨天他在基地后面的小花园里摘的,叶子已经压平了,却还保持着绿色。他看到林福贵,笑了笑,把标本递了过去:“福贵,你还记得吗?当年咱们在槐树下捡的叶子,都用来夹在课本里当书签。这个你拿着,到时候回1998年,咱们再去捡一片真的。”
林福贵接过标本,指尖轻轻捏着叶子的边缘,眼眶也有点红,却还是笑着点头:“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去。”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把四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落在光洁的地砖上。远处的实验室里,三维地形建模仪还亮着柔和的蓝光,1998年的猴头省河渠路在屏幕上清晰可见——三棵老槐树的虚影立在土坡下,石头堆的缺角泛着淡绿色的光,河渠的弯曲弧度像一条温柔的绸带,绕着芦苇荡缓缓流淌。
林月瞳看着身边的父亲,看着不远处的叶叔和云天,忽然觉得,比起冰冷的科技数据、复杂的定位算法,这些藏在亲情、友情里的“记忆碎片”——槐树上的“福”字、石头堆的缺角、芦苇荡的白花,才是“云月号”最可靠的导航。它们带着二十多年前的温度,把时空的距离一点点缩短,指引着他们,朝着那个能改写遗憾的1998年,一步步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