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祖传的银饰箱在晨光中泛着黯淡的光泽。龙安心用软布蘸着牙膏,轻轻擦拭氧化发黑的表面。箱角的蝴蝶纹样渐渐显露出来,但翅膀处的细节已经模糊不清——那是被岁月啃噬的痕迹。
\"能修吗?\"吴晓梅蹲在他身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苗帕边缘。她今天没戴任何银饰,只有发间那根鱼形簪子闪着微光。
龙安心用放大镜仔细观察银饰接榫处:\"这里断了,需要重新焊接。\"他抬头看向吴晓梅,\"得找专业的银匠。\"
\"雷公山最后一个银匠十年前就死了。\"吴晓梅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他儿子改行开农家乐去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银饰上,那些氧化形成的黑斑像是一道道伤疤。龙安心想起父亲留下的木工工具箱——里面的凿子也带着类似的岁月痕迹。工具可以传承,手艺却可能断代。
\"我听说雷山县还有个老师傅。\"龙安心合上银饰箱,\"明天我去看看。\"
吴晓梅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带上这个。\"里面是半块干硬的朱砂饼——苗族认为这能保佑远行的人。
清晨的雷山县笼罩在薄雾中。龙安心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拐进一条挂满旅游纪念品的小巷。银器店的招牌一个挨一个,上面清一色写着\"苗银手工非遗\"之类的字样,玻璃柜里摆满了亮得刺眼的镯子和项圈。
\"请问杨银匠的铺子在哪?\"龙安心拦住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
老妇人眯起眼睛:\"哪个杨银匠?\"
\"会做老式雷山银饰的,听说快八十岁了。\"
\"哦,老杨头啊!\"老妇人指了指巷尾,\"早不干那个啦,现在卖小商品呢。\"
巷尾的店铺挂着\"民族风情超市\"的塑料招牌。门口堆着印有\"我爱贵州\"的t恤和塑料牛角杯,一个秃顶老人正坐在柜台后看电视剧,手里攥着把瓜子。
\"杨师傅?\"龙安心试探着问。
老人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觉:\"买什么自己拿,明码标价。\"
龙安心从背包里取出吴家的银饰箱:\"我想修这个。\"
老人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瓜子撒了一地。他颤巍巍地戴上老花镜,手指在银饰箱表面来回抚摸,像是在确认某种记忆。
\"蝴蝶妈妈纹,\"老人喃喃道,\"凯寨的样式。\"他抬头盯着龙安心,\"吴家的?\"
龙安心点点头。老人突然站起身,拖着一条不利索的腿往后屋走:\"跟我来。\"
后屋堆满了纸箱和塑料货品,角落里蒙着一块油布。老人掀开油布,露出一个小型工作台——上面落满灰尘,几个铁锤和镊子已经生锈。
\"十五年没生火了。\"老人用袖子擦了擦工作台,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他从架子底层摸出一本发黄的册子,页角卷曲得像老树的皮。
册子里是各种银饰纹样的手绘图,每一页都标注着苗语名称和所属村寨。老人翻到中间一页,指着一个蝴蝶图案:\"看,和吴家的一模一样。\"
龙安心凑近看,发现图案旁边还写着几行小字:\"凯寨专用,女儿出嫁时戴,背面刻星辰纹\"。他突然想起吴晓梅说过,这箱银饰是她外婆的嫁妆。
\"能修吗?\"龙安心问。
老人叹了口气:\"工具都锈了,材料也......\"他顿了顿,\"现在哪还有人用真银子做手工啊,都是白铜镀银。\"
\"我带了银子。\"龙安心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合作社这季度的分红——三块手工银锭,上面打着\"阿耶玳999\"的钢印。
老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拿起一块银锭在手里掂了掂,又用牙齿轻轻一咬:\"好银。\"他犹豫了一下,\"可我老了,手抖,眼睛也......\"
\"我可以帮忙。\"龙安心取出父亲留下的木工工具袋,\"我懂点錾刻。\"
老人拿起一把细齿锉刀,手指在木质柄上摩挲:\"湖南铁匠铺的货,我年轻时也用这个。\"他忽然抬头,\"你父亲是谁?\"
\"龙建国,木匠,八十年代给凯寨修过鼓楼。\"
老人一拍大腿:\"那个'汉人苗子'!\"他笑得露出仅剩的三颗牙齿,\"他帮我改过压花模子,用桃木做的,比铁模不粘银。\"
阳光从狭小的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老人突然变得精神起来,拖着那条瘸腿开始收拾工作台。龙安心帮忙擦拭工具,锈迹混合着油污在抹布上留下褐色的痕迹。
\"现在年轻人都不学这个了。\"老人一边生火一边说,\"我儿子在深圳开网店,卖义乌产的'苗银'首饰,一个月挣两万。\"他吹了吹炭火,\"真的没人要,假的抢着买。\"
炉火渐渐旺起来,映红了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龙安心按照指示将银锭放入坩埚,看着它慢慢变软、融化,像一团液态的月光。
\"修旧如旧,最难。\"老人用长柄钳夹起坩埚,将银水倒入模具,\"新银接老银,要掌握火候。\"
整个下午,龙安心都在给老人打下手。他发现自己木工的手艺在这里意外地派上用场——银饰修补需要的耐心和精准,与木雕有异曲同工之妙。当老人手抖得无法完成精细的錾刻时,他就接过工具,按照草图一点点雕出蝴蝶翅膀的纹路。
\"你父亲教得好。\"老人看着龙安心完成的纹样,点点头,\"手腕稳,心也静。\"
暮色降临时,第一件银饰修复完成了。那是一枚蝴蝶胸针,翅膀上的纹路与吴家银饰箱上的图案一模一样。老人用酸液做完最后一道处理,银饰在灯光下泛出柔和的哑光。
\"剩下的明天继续。\"老人揉了揉发酸的后腰,\"人老了,不中用了。\"
龙安心帮老人收拾工具时,发现墙角堆着几个纸箱,里面全是3d打印的苗银饰品模型。\"这是?\"
\"县里非遗中心搞的。\"老人撇撇嘴,\"说要用现代技术保存纹样。\"他拿起一个打印的蝴蝶模型,\"轻飘飘的,没魂。\"
龙安心突然有了主意。他掏出手机,给合作社的大学生志愿者发了条消息:【明天带3d扫描仪来雷山县】。
回凯寨的班车上,龙安心小心地捧着那枚修复好的蝴蝶胸针。月光透过车窗照在银饰上,翅膀处的纹路投下细小的阴影,像是真的在微微颤动。他想起吴晓梅说过,苗族人相信银器是有生命的,会随着主人一起变老。
合作社的灯还亮着。龙安心推门进去,看见吴晓梅趴在绣架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根金线。法国订单的样品已经完成大半,《十二个蛋》的图案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轻手轻脚地把蝴蝶胸针放在她手边,银光映着她疲惫的睡脸。
第二天一早,龙安心带着三个大学生志愿者回到雷山县。杨银匠看到他们搬进来的3d扫描仪时,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这是亵渎!\"老人用苗语嘟囔着,\"祖先的纹样怎么能让机器看?\"
大学生们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设备悬在半空。龙安心从包里取出昨天修复的蝴蝶胸针:\"杨师傅,您看这个。\"
老人接过胸针,表情缓和了些:\"手艺还行。\"
\"如果把这些纹样都扫描下来,\"龙安心指着银饰册子,\"就算再过一百年,后人也能照着做出来。\"
老人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扫吧。不过得按规矩来——每扫一个纹样,得在火塘里扔粒米。\"
整个上午,小店里回荡着扫描仪的嗡嗡声。老人坐在一旁监督,每完成一个纹样的扫描,就往炭火里丢一粒米,嘴里念念有词。龙安心注意到他说的不是现代苗语,而是一种更古老的方言。
\"这是给祖先的解释。\"老人对龙安心说,\"告诉他们我们不是要泄密,是为了不让手艺断了香火。\"
中午时分,当扫描到\"蝴蝶妈妈\"纹样时,设备突然卡住了。一个志愿者惊呼:\"奇怪,这个三维模型有异常波动!\"
龙安心凑近屏幕,发现扫描出来的蝴蝶纹样在某个角度会出现微妙的变形,就像水面上的倒影被风吹皱。老人却笑了起来:\"这就对了。真正的雷山银饰,蝴蝶眼睛那里要留个'气孔',这是规矩。\"
他指着银饰册子上的一行小字,龙安心这才注意到上面写着:\"翅尖第三纹留空,示蝴蝶魂魄出入处\"。
\"你们那个机器,\"老人得意地说,\"比人眼还灵嘛!\"
扫描工作一直持续到日落。当最后一个纹样存入硬盘,老人已经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龙安心小心地收起银饰册子,发现最后一页用汉字写着一段话:\"纹样可传,心法难授。火候分寸,存乎一心。汉人龙建国代笔,1989年春\"。
他的手微微发抖。父亲从未提过这段往事。
返程前,龙安心将合作社这个季度的分红全部留给了老人。\"重启银炉吧,\"他说,\"我们合作社可以预定一批真正的苗银饰品。\"
老人数了数那叠钞票,摇摇头:\"太多了。\"
\"不多。\"龙安心指着正在收拾设备的大学生,\"他们还等着跟您学真正的錾刻呢。\"
回村的路上,龙安心的手机不断震动。吴晓梅发来十几条消息,最后一条是张照片:她戴着那枚蝴蝶胸针,背景是已经打包好的法国订单样品。胸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活的。
大学生志愿者小王凑过来:\"龙哥,扫描数据怎么处理?要建模打印出来吗?\"
龙安心看着车窗外掠过的山影:\"不,做成数字博物馆,每个纹样都配上杨师傅的讲解。\"他顿了顿,\"对了,加个水印——'如需商用,须经阿耶玳合作社授权'。\"
当晚,合作社破天荒地开了次庆祝会。务婆穿上她珍藏多年的嫁衣,唱起了《银匠歌》。吴晓梅戴着那枚蝴蝶胸针,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明亮。当龙安心宣布要资助雷山银匠重启作坊时,阿公带头鼓起了掌。
\"有个条件,\"龙安心看向吴晓梅,\"第一批产品得给我们的绣娘每人打一件银饰。\"
吴晓梅的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像是含着两粒银星。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碰了碰胸前的蝴蝶。
夜深人静时,龙安心独自在工作间整理今天的资料。电脑屏幕上,3d建模的银饰纹样缓缓旋转,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吴晓梅端着两杯茶走了进来。
\"务婆让我给你的。\"她放下杯子,茶水里漂浮着几片枫香叶,\"说是安神的。\"
龙安心接过杯子,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两人同时缩回手,茶水洒了几滴在键盘上。
\"那个......\"龙安心指着她胸前的蝴蝶,\"很适合你。\"
吴晓梅低头看着银饰:\"杨师傅的手艺比我外婆那辈差远了。\"她顿了顿,\"但还是比机器做的有魂。\"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银饰上的蝴蝶纹路在吴晓梅的衣襟上投下细小的阴影。龙安心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手艺活,三分在手上,七分在心里。\"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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