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中原与草原地脉相连,算是同根。
可两族子民毕竟时有争端。
对一名汉人来说,奴役一个流有王族血脉的公主。
定是能给身心带来极大满足。
而张道之也很同情妇人的选择。
与其流亡在外,终日只能以乞丐之身示人。
保不齐那天女儿身被曝光,遭人践踏、侮辱。
倒不如只做一人奴隶。
最起码,对阿茹娜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
可张道之毕竟是穿越者,对他来讲,无论中原人还是草原人,都是人。
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奴役一个乞儿,并不会给他带来身心上的愉悦。
而且,身为道门子弟,也不能这样去做。
佛讲众生平等,道同样也讲。
《列子》讲,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
《云笈七籖》讲,一切众生道性,不一不二,究竟平等。
此刻。
张道之看向那妇人充满希望的目光,又看了看那小乞儿可怜兮兮的模样。
内心终是有些不忍,语重心长道:
“贫道需要去一趟狼居胥山,她说她认得路,由她带贫道去。”
“期间,贫道会教给她一些保命护身的本领,让她下半生可以有个依靠。”
张道之自是不能将龙虎山秘术传授给阿茹娜,但他也不是只会龙虎山秘术。
一些庄稼把式,他也是精通的很。
他的话,顿时让那妇人眼前一亮,
“道...道长愿意教给娜儿本事?”
张道之点了点头,“一些粗糙技艺罢了,但靠着这些,活下去,应该不难。”
妇人难得激动。
她知道,这是遇到好人了。
不让自己的女儿做奴隶,还要教给自己女儿本事。
这对她们母女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只是...
妇人不得不问清楚,
“狼居胥山,一向严禁汉人涉足。”
“我虽嫁给乌兰特部的首领,但也从未去过那里。”
“娜儿也只是跟着她的父亲,去过那里祭天告地。”
“道长要去那里,所为何事?”
她们母女似是知道一些乌兰特部的隐秘,因此被新任首领记恨上,派出了不少人追杀他们。
由于燕云十六州的地理与情况比较特殊。
因此,才能让这对母女活到现在。
张道之摇头道:“知道的多,对你女儿,不是好事。”
他又看向阿茹娜,“可愿随贫道去?”
妇人思虑再三,又问,
“道长可有把握,能够顾全她的安危?”
张道之点了点头。
见状,妇人松了口气,看向阿茹娜,
“娜儿,给道长磕头。”
阿茹娜目含泪光,看着自己的娘亲,久久不语。
张道之摆了摆手,“不必,贫道不喜欢这一套。”
然而,话音刚落。
阿茹娜在自己娘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决然。
随后,她也不再犹豫,朝着张道之重重磕下三个响头,并将自己的小腿上的布条解下。
露出一把金刀,双手捧上,欲递给张道之,
“今后,阿茹娜的命,就是你的了。”
草原上的不少部落,都有着一个传统。
只要是女儿家,自生下来,便会由父亲打造一柄刀。
比匕首要略长一些的刀。
此刀,称为压裙刀,又称为带裙刀。
在张道之前世时期的宋元时代,这样的习俗尤为火热。
《墙头马上》、《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记》中,都有记载此刀。
若是一名草原女子将压裙刀递给某名男子,通常是表达爱意的方式。
除此之外,还有甘愿为他效忠的意思。
张道之不太理解这种习俗,不过,他也并未接下那柄压裙刀。
只是缓步走到母女二人居住的屋檐外,背对她们二人,沉声道:
“时辰不多了,想对你女儿说些什么,便说什么吧。”
捧着金刀的阿茹娜看向妇人。
后者笑着摇头。
对于她们母女二人所言,张道之并未去听。
只是将注意力转到别处。
渐渐地。
夜幕里飘起鹅毛大雪。
张道之静静站着,任由雨雪拍打在身,仍旧寂然不动。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些飞雪落于掌心之中迅速融化,如花开花落,如春去冬来。
心里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破庙里。
妇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竟是泪流不止,使出浑身气力,才勉强抬起手臂。
轻轻擦拭掉阿茹娜脸颊上的泪痕,轻声呢喃道:
“为娘这辈子,就这样了。”
“你要想尽一切法子,活得比娘这辈子要好。”
“娘好想再陪你走一程,好想...好想...”
阿茹娜一直将自己的娘亲视为天,视为自己最大的靠山。
无论遇到怎样险峻的情况,只要自己的娘亲还在,她就感觉,一切都还有希望。
只是,如今,她的天塌了。
妇人去世后。
阿茹娜饱含热泪,蹲坐在地上,啃着那只烧鸡。
她娘说过,希望她能够过得好。
所以,从今夜开始,她要为了自个儿,好好活着。
渐渐地。
阿茹娜将那一整只烧鸡都吞入腹中。
稍后,她找出事先准备好的木板。
她使出所有力气,才勉强将娘亲的身躯放在木板上,又用一堆野草覆盖在妇人身躯之上。
用绳子固定好木板的一段,用力去拉动,总算是将木板带动。
她站在张道之身后,
“娘亲说,要让我好好跟着你,让我活得比她好。”
后者‘嗯’了一声。
她继续道:“娘说,就将她葬在这里,这样,她离中原近一些,也离草原近一些。”
张道之似惜字如金般应声道:“好。”
言罢。
他故意放缓脚步,在前边走着。
而阿茹娜则死死拉着那个木板,不敢松手。
因为木板上,躺着她的娘亲。
雨雪越下越大。
阿茹娜连一双鞋子都没有,赤足走到地面,因背部用力拖曳物什的原由,导致双足压力增大。
那双看起来略显粗糙的小脚,实在是不堪重负,有了冻疮与伤痕。
没过多久。
破庙外那处长长街道里,便就堆满了积雪。
阿茹娜的小脚踏在雪中,似已经冻坏,不知寒冷。
张道之没有选择帮她。
只是静静地朝前走着。
他只能陪她走一段路,这段路的终点在狼居胥山。
他答应过她的母亲,要教给她一些能够安身护命的本事。
这第一堂课。
他就在告诉她,今后,只有她一人了。
无论做什么事,唯独能信任的,就只有自己。
仅此而已。
她的性子,必须要学得坚韧一些。
才能更好地在这儿吃人的世道活下去。
“阿茹娜。”
“嗯?”
“你知道,该如何活得很好吗?”
“如何?”
“在这个世道,若想活得比他人要好,首先就要比他人更豁得出去。”
“豁得出去?”
“没错,要豁得出去,甚至是...包括自己的性命。”
幽暗街道中,忽有一缕月光如漫天飞雪般洒下。
张道之与阿茹娜二人一前一后的行走在街道里。
伴随她们的,还有木板摩擦在地面的声响。
期间。
阿茹娜不经意间抬头看向前方。
她似在街道尽头,在张道之的背影上,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温暖。
像是无限春光,如草原上盛开的娇艳花朵儿。
是那样的让人感到祥和。
那是...
金光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