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的大雪覆盖了废墟与血迹,也暂时掩埋了这场国难的伤痛。
城东新建的临时宫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霞夫人——如今已是摄政太后的她,正批阅着如山的奏章。
七岁的燕王姬桃蜷在暖榻一角睡着了,手中还握着半块糕饼。
霞夫人示意宫女取来绒毯为他盖上,动作轻柔得与朝堂上雷厉风行的她判若两人。
“夫人,蓟城大营的军报。”新任的兵部尚书公孙衍低声禀报。
他是公孙里的长子,在父亲葬礼后闭门不出三月,最终选择出仕。朝野皆知他对霞夫人的复杂情感,但无人敢多言。
霞夫人接过军报,迅速浏览:“三万新军已整训完毕?比预期早了半月。”
“是。李成将军说,将士们……求战心切。”公孙衍语气低沉,“要为老燕都报仇。”
霞夫人放下军报,走到悬挂的巨大地图前。
燕国疆域图被她用不同颜色的丝线重新标记过,西部诸镇已插上代表效忠的紫色小旗,唯有辽东与北部边境尚有空白。
“传令李成,新军分两批,一批驻守蓟城,一批开赴居庸关。”她指尖划过地图,“另外,让北疆节度使张节、辽东节度使慕容云、箕子朝鲜节度使朴晟伯来见我。”
霞夫人的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三个点上:西北部的朔方、东北的辽东、东南的朝鲜。
公孙衍神色微凛。
这三位节度使皆是手握重兵的地方实权人物,张节坐拥五万边军盘踞燕北十余年,慕容云是归附的鲜卑贵族,麾下三万骑兵纵横辽东,而朴晟伯虽名义上臣服燕国,实则世代统治朝鲜半岛北部,拥兵四万,半独立已久。
然而这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霞夫人提议设立和扶持的。
“夫人,三位节度使皆是夫人举荐扶持,且在外镇统治已久,若同时召见……”公孙衍斟酌着措辞,“恐怕会引发不必要的猜疑。”
霞夫人缓缓转过身,火光映照着她的侧脸,神情平静得近乎淡漠。
“正因为他们是我扶持的,”她轻轻抚过袖口的红莲刺绣,“才更应该明白,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公孙衍低眉应诺,将命令传达到诸镇。
半月后,三位节度使陆续抵达临时设在蓟城大营的行宫。
朔方节度使张节来得最早,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将满脸风霜,甲胄上还带着北疆的寒气,眼神锐利如鹰。
辽东节度使慕容云紧随其后,鲜卑贵族的华丽皮袍与燕式官服混搭,腰悬弯刀,笑容谦恭却不失野性。
朝鲜节度使朴晟伯最晚到达,高冠博带,礼仪周全,深不见底的目光始终低垂。
三人在行宫外厅等候时,彼此目光交错,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警惕。
“夫人到——”
内侍高唱,珠帘掀开,霞夫人缓步走出。她今日未穿宫装,而是一身玄色常服,外罩赤红大氅,长发绾作简单的髻,插一支白玉簪,面上仍覆着轻纱。
“臣等拜见夫人!”三人齐齐行礼。
“三位将军请起。”霞夫人声音温和,抬手示意,“远道而来,辛苦了。”
“为夫人分忧,是臣等本分。”慕容云抢先道,笑容满面。
霞夫人示意三人落座,宫女奉上热茶。她先询问北疆军情、辽东收成、朝鲜民情,言辞恳切,关怀备至。张节谨慎作答,慕容云应对如流,朴晟伯则言辞谦卑,滴水不漏。
茶过三巡,霞夫人放下茶盏。
“今日召三位前来,实为一件关乎燕国存亡的大事。”她语气依旧平和,目光却扫过三人,“燕都惨祸,诸位想必已知。匈奴虽败,元气未伤,北疆防线千疮百孔。若匈奴卷土重来,燕国将万劫不复。”
张节沉声道:“夫人所言极是。朔方边军愿为前锋,誓雪国耻!”
“张将军忠勇可嘉。”霞夫人微微颔首,话锋一转,“然则,兵者,国之大事。若无充足粮饷、稳固后方,纵有百万雄师,亦难以为继。”
她站起身,走到悬挂的燕国疆域图前。
“自先王推行节度使制以来,各地节度使掌军、政、财、法大权,保境安民,功不可没。”霞夫人背对三人,声音清晰传来,“然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为集中国力,应对国难,自今日起,燕国将重建六部制,统一政令。”
三人脸色皆是一变。
霞夫人转过身,目光平静:“兵部将总揽全国军务调度,户部统管各地赋税收支,刑部执掌司法刑狱,吏部考核任免官员,工部督办工程制造,礼部主持典仪教化。各州郡将设刺史、太守,主管民政;设都督,主管军事,二者互不统属,皆直接听命于朝廷。”
她每说一句,三人的心就沉一分。这等于将他们手中的行政、财税、司法大权全部剥离,节度使将只剩下领兵之权,且随时可能被调离防区。
慕容云勉强笑道:“夫人,此策虽好,然北疆、辽东、朝鲜皆地处偏远,民情特殊,若骤然改制,恐生变故……”
“慕容将军多虑了。”霞夫人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帛,“此乃王诏,已加盖国玺。改制之事,势在必行。”
她将诏书递给内侍,内侍展开宣读。诏书中详细规定了六部职权、地方官制,言辞缜密,显然已筹划多时。
宣读完毕,厅内一片死寂。
朴晟伯缓缓起身,长揖到地:“夫人圣明。朝鲜愿率先奉诏,推行新制。”
张节与慕容云对视一眼,只得相继起身:“臣等遵旨。”
“三位深明大义,国之幸也。”霞夫人重新落座,语气缓和下来。
霞夫人轻轻击掌,丝竹之声便从殿外悠然飘入。宫人们端着精美的漆盘鱼贯而入,在三人面前摆开酒宴。
“国事谈毕,诸位且放松片刻。”霞夫人举杯,“这杯酒,敬三位戍边辛劳。”
三人各怀心事,举杯饮尽。酒是温过的,入口醇厚,却压不住心底渐生的寒意。他们隐约感觉到,这场宴席,绝不简单。
朔方,雁门关。
张节的副将赵铎正巡视关城,突然接到快马急报:“将军!朝廷使者持虎符至大营,言奉夫人与张节度使之命,调朔方左军三万人移防代郡!”
赵铎眉头紧锁:“虎符可验?”
“验过,是真。且有张节度使亲笔手令副本。”信使递上文书。
赵铎接过,仔细辨认印鉴笔迹,确系张节无误。
他沉吟片刻,朔方军五万,左军是其嫡系精锐,常年驻守雁门。
此时突然调防……但虎符与手令俱全,他不得不从。
“传令左军各营,整装待发。”赵铎下令,同时唤来亲信,“速派快马,潜行赶往蓟城,面见节度使,询问详情。”
然而他不知,通往蓟城的几条要道上,已有兵部新设的关卡,以“盘查匈奴细作”为名,严密监视所有往来信使。
辽东,襄平城。
慕容云的心腹大将慕容烈正在府中宴饮,忽闻门外喧哗。一名军官闯入,神色慌张:“将军!城外突然开来大队骑兵,打的是‘平虏校尉公孙’旗号,声称奉朝廷令,接管襄平防务!”
“什么?”慕容烈摔杯而起,“哪来的平虏校尉?辽东防务向来由我慕容部负责!”
他疾步登上城楼,只见城外黑压压的骑兵阵列严整,约有两万之众,为首一将年轻英武,正是公孙衍之弟公孙骏。
他高举诏书与兵部文书:“慕容将军!王廷为加强辽东边防,特设平虏军,驻防辽河一线。请开城门交接防务,以免误会!”
慕容烈脸色铁青。他麾下三万骑兵,一半散在辽东各城寨,襄平城内仅万余人。对方有备而来,且名正言顺……
“去,请刘长史来!”他低喝。
刘嵩是慕容云安排在襄平的文官首领,掌民政财赋。
不多时,刘嵩匆匆赶来,面色同样难看:“将军,刚接到蓟城传来的朝廷公文与……节度使手谕,命我等配合平虏军交接。而且……”他压低声音,“府库的账册钥匙,已被朝廷派来的户部专员‘借’走了。”
慕容烈拳头攥得咯咯响。这是双管齐下,既调兵威慑,又控制了钱粮命脉。
朝鲜,王险城(今平壤)。
朴晟伯之子朴宗元代父理政。深夜,他接到急报:汉江口出现庞大船队,打着“安东都护府”旗号,已登陆占领永清镇(今仁川一带)。
“安东都护府?哪来的?”朴宗元又惊又怒。
“说是朝廷新设,总领朝鲜半岛军务。领军的是原乐浪郡守陈璘,他持有朝廷诏书与兵部调令,还有……”信使迟疑道,“还有一份盖有朝鲜节度使印的‘请求朝廷派驻援军协防’的文书。”
朴宗元浑身冰凉。父亲印信怎会……他突然想起,月前曾有朝廷使者以“查验印信规制”为名,“借”走节度使印三日。难道……
与此同时,城内开始流传消息:朝廷将免除朝鲜百姓三年赋税,并派遣官吏清查豪族田产,分与无地平民。街头巷尾,已有百姓窃窃私语,目露期盼。
蓟城行宫,宴会日日举办,歌舞不停,诸位节度使虽然心中不安,但是毕竟事燕国名义上的臣子,又是夫人举荐扶持,所以不好驳了夫人面子。
宴会第七日。
霞夫人谈笑风生,询问边地风物,仿佛前几日的雷霆诏令从未发生。
张节如坐针毡,慕容云强颜欢笑,唯有朴晟伯无所谓的样子,依然平静,甚至主动向霞夫人敬酒。
突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侍卫拦住,声音隐约传来:“朔方急报!要面呈张节度使!”
张节心中一紧,起身拱手:“夫人,臣……”
霞夫人抬手止住他,微笑:“既是军情急报,岂可延误?让他进来。”
信使入内,跪地呈上信函。张节接过,迅速浏览,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信是赵铎所写,禀报左军已被调离雁门,且信中隐晦提醒,通往蓟城的信道似被监控。
“看来张将军有事烦心?”霞夫人关切道。
张节喉头滚动,挤出一丝笑:“无事……只是寻常军务。”
“那就好。”霞夫人点头,目光转向慕容云,“说起来,辽东的慕容将军,本宫倒是听闻一事。你麾下是否有一名唤作慕容垂的年轻将领?据说勇猛善战,却因出身旁支,一直未得重用。”
慕容云背后瞬间渗出冷汗。慕容垂是他族侄,桀骜不驯,与他素有嫌隙,此事极为隐秘,霞夫人如何得知?
“本宫已向兵部举荐,擢升慕容垂为辽东骑都尉,领一军。”霞夫人淡淡道,“人才难得,不该埋没。”
釜底抽薪!慕容云心中骇然。这不仅是在他军中埋钉子,更是向所有鲜卑将领传递一个信号:朝廷可越过他,直接提拔任何人。
朴晟伯忽然轻笑一声,举杯道:“夫人用兵如神,恩威并施,臣佩服。朝鲜愿为表率,三日内便将民政账册、兵员名簿悉数送往蓟城,听候朝廷整编。”
张节与慕容云猛地看向他。朴晟伯恍若未见,一饮而尽。
霞夫人深深看了朴晟伯一眼,笑容微深:“朴节度使果然公忠体国。有三位鼎力相助,燕国重振,指日可待。”
她再次举杯:“这一杯,愿我大燕,山河永固。”
殿外,大雪纷飞,覆盖了远山近郭。而在这暖阁之中,一场不动声色却足以改变国运的权力更迭,已随着酒液入喉,渗入帝国的四肢百骸。
堪称春秋版的,杯酒释兵权!
蓟城大营,深夜。
公孙衍立于高台,望着远处连绵的营火。新任的兵部官员们在他身后忙碌,将一道道盖有兵部大印与霞夫人私印的调令发往各地。
“朔方左军已启程。辽东平虏军已控制襄平四门。安东都护府船队已封锁汉江。”副将低声禀报。
公孙衍面无表情:“继续监控。尤其是三位节度使的随行护卫,若有异动,立刻控制,但不要伤人。”
“是。”
公孙衍望向行宫方向,那里灯火通明。
恍惚间,他想起燕国国内广为流传的谣言,说燕国这些年的扩张之所以这么顺利,就是因为燕国出了一位女凤凰。
凤君临朝么?公孙衍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忽然有些怀念自己那位公忠体国的父亲。
“父亲,若是你还在,你是会支持她?还是反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