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人里,有的老婆怀胎八个月就快分娩了,有的刚刚新婚不到半年,有的家中老母亲中风躺在病榻上需要赡养……他们之中大多上有老下有小,谁家没个牵挂呢?
再者说了,退一万步讲,怕死是人之常情。
会议室里安静如斯。
楼下,后勤处正在提前张挂春节灯笼,红绸布在寒风中翻卷如浪。远处东单菜市场的喧闹声隐约可闻,小贩吆喝着祭灶糖瓜,年轻夫妇拎着年货挤上103路电车。
整个北京城都沉浸在备年的忙碌与喜悦中。
纪处长出神地望着窗外,恍然间想起儿子去年的来信——先是祝贺父亲母亲及家中长辈新春快乐,又表示自己一切都好,还分享了他们在前线如何度过春节,他们团长说了,条件再艰苦也要贴个福字。
此时,两千公里外的L山前线,战士们正蜷缩在滴水的猫耳洞里,防潮被褥一拧就能渗出半茶缸水。汽油桶里的水泛着铁锈色,压缩饼干受潮结块,掰开时落下红土碎屑。Y军炮兵持续封锁着通往西侧阵地的补给通道,最近一次炮击把崖壁上的「卫国戍边」标语炸去了半边。
纪处长收回神来,手持钢笔轻轻敲击桌面两下,吸引了屋内众人的目光,男人声音沉定:“昨天我已经向党委提交的了《赴前线工作申请》,如果申请顺利得到审批,这次的外交联络小组将会由我带队前往。”
干脆利落的一个以身作则,当众做了表率。
接下来,又是一室沉寂。
毕竟去到前线不是过家家,不是响亮的口号和带头模范人物的出现就能瞬间消散人们心中各式各样的顾虑,抛下一切去响应号召。
几分钟后,“处长,我也想申请参加。”坐在角落里的孟呦呦突然举手发言道。
她是在场的人里,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一位,也是唯二的两名女生之一。
孟正平傍晚在书房里严厉批评她,说她头脑发热,完全是做决定没经过大脑的冲动行为。
其实父亲这句话说的没错,那一瞬间,确实是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巨大冲动促使她当场说出了那句话。
孟呦呦想,此情此景下,无论是谁要做出这样的决定都需要巨大的勇气,她不例外,纪处长也不例外。
不过父亲的话说的又不完全正确,冲动归冲动,但她过了脑子。
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听着处长分析南疆边境那边的战场环境和艰苦条件,她蓦地想起了,在火车上他们买好了餐食给杨建泽老人送过去,并且留下来坐在一旁陪同老人一起吃饭。
过程中,她随口问道:“爷爷,你怎么晚上睡觉的时候嘴里一直在重复「厚勐卯,麻厚勐茂」这两句话呀?”
闻言,老人叹口气,磕磕绊绊地道出那一桩惨痛教训——当年他所在某连队因缺乏专业的翻译员,只能依靠略懂基础缅国语的一个卫生员担任翻译工作。
部队一次急需向导带领穿越日军封锁线时,卫生员将当地老人说的“勐卯”(安全路线)误听为发音相似的“勐茂”(实为雷区),导致部队走向错误方向,损失惨重。
杨爷爷拉着她的手,一再嘱托:“翻译员很重要!这翻译员就像是全连的炮队镜!镜头上偏个密位,炮弹甚至能砸到自己人头上。
你以后要是上了战场,一定要万分细心,出不得差错啊!出不得!”
继而,孟呦呦又忆起她刚来到这边的第一天晚上,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她自作主张、轻率行事,因为她欠妥的行为破坏了原本周密的行动计划,指挥官只能临时调整计划,结果导致有两个新兵在后续行动中受了伤。
当时,那个人严厉批评她“莽撞冲动、单线思维、愚蠢至极”,每一个字她都记得特别清楚,自始至终没有忘记过。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丝毫不留情面地当着许多人的面,将她贬低得一无是处,就差直说她是废物一个。
后来听说那两个新兵养好伤后归队了,孟呦呦拜托章勇带她去找那两个人单独道歉。
不良的后果已经造成了,道歉没什么屁用,孟呦呦知道,但她想让自己的良心稍微好受一点。
谁知……那两个战士全都大度地表示,当兵的驻守边疆哪能完全不受伤?况且就算那天按照原计划行事,也不一定能保证每个人都毫发无损。
他们还反过来安慰孟呦呦不要有心理负担。
可是孟呦呦怎么可能做到问心无愧?
其中有一个战士在那晚与走私势力分子激烈交战的过程中,右臂不慎中弹,以至于神经受损,短期内手臂功能恢复效果不佳,阴雨天会隐隐作痛,且难以长时间持枪、做大幅度战术动作,这使得他无法再执行一线作战和巡逻任务,转而负责后勤的物资调配与沟通协调工作。
他说他的职责和使命是保家卫国,他的梦想是守卫好祖国的南大门。
这是孟呦呦欠他的,当使命真正降临到她面前的那一刻,她不能往后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