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躯壳缓缓眨动那双灰紫色眼眸。
羽睫生涩地抬起又落下,每一次开合都仿佛初诞的蝶翼拂过露水。
没有丝毫记忆沉淀下的墨痕,仅余天光涤洗后的透亮迷惘。
她微微偏过头,凝望着伫立在浊流中心,衣袂流云般不染尘埃的存在。
奈落迎着她懵懂澄澈的视线,侧脸在浑浊水光和飘散的死气里,展露出一线雕刻师耗尽心血也难觅的神性笔触。
完美的下颌线条是上等的白玉精心研磨出的流畅温润,在晦暗的光线中晕开一层冷月笼烟般的光华。
薄唇抿着,唇角天生便衔着若有似无的弧度,如同水墨画里一勾描摹春风的花枝,清雅得引人卸下所有防备。
是她,只属于他的她。
奈落的狂热熔岩,此刻凝固成最剔透的琥珀,沉淀在清澈的底色里,光晕温软地流淌,似乎能将万物都溺毙在一池令人眩晕的温柔静水里。
他站立着,身姿挺拔,纯白的狒狒裘流泻而下。
墨黑的长发未束,发梢润泽如丝绸,柔顺地垂落肩头,几缕扫过颊侧玉白剔透的肌肤,更衬得那份颜色清绝出尘,几乎不像此岸造物。
唯有在凝望她时,那副骨瓷般清冷疏离的精致外壳,才悄然化开,露出底下近乎非人的、令人屏息窒绝的温润惑色。
“你是谁?” 新生的桔梗喉咙里滚动出含混的问句,声调如初融的薄冰敲击玉磬,清澈里带着幼兽的微糯,
“我又是谁?”
指尖茫然地抬离自己新生的、覆盖着一层淡薄死气的胸口肌肤,仿佛触碰一片无法理解的初雪。
奈落向前一步,足尖点在冰冷的河石上,连一丝涟漪都未惊起。
他的声音响在风里,低沉而柔和,似最上等的锦缎缓缓拂过耳际:“你是‘桔梗’。”
每个音节都像被蜜炼过,裹着致命的甜蜜气息,“至于我么……”
他略略拖长尾音,指尖隔着衣襟优雅地落在自己胸口,一个极谦逊、极优雅的微躬姿态在他行云流水的动作里展露无遗。
带着旧式贵族的雅致,他说道:“我只是一个……曾弄丢了重要珍宝的愚人。如今,终于寻得一丝将它重新捧回掌心的微光。”
新生的“桔梗”仰着脸看他靠近,澄澈眼底无端氤氲起薄薄的水光。
纯净的她如同雏鸟被风雪逼至绝境,蓦然撞见遮蔽风雨的岩洞。
一种混合着茫然、依赖、还有初生者对“唯一”存在的本能渴望的情绪,在她灰紫的瞳孔里无声滋长。
他靠近的气息像无形的手,轻易抚平了她初临这个陌生世界那点惶惑的尖刺。
“冷……” 她下意识缩了缩裸露在初冬湿冷空气中的肩膀,沾着一点未散尽污浊河泥的足尖微微蜷起,望向他的眼神带着不自知的祈求。
奈落温雅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折。
眼底那温软的光晕流淌着几乎能融化冰川的热度,却又奇异地被控制在某种安全的疆域之内,不曾灼伤眼前的无垢珍宝。
他解下披覆的纯白狒狒裘,柔软的绒毛流转着银月碎光般的光泽,内里细腻如流云,带着一丝近乎灼热的暖意。
他动作轻柔到了极致地裹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乖,现在不冷了。”
温暖瞬间裹紧了冰凉的肌肤。
“桔梗”微凉的身子不自控地往那片温暖里挨了挨,鼻尖嗅到狒狒裘上极其淡薄、仿佛从极地寒雪中开出的冷檀幽香。
她抬起脸,湿漉漉的眼睫被热气熏染着,微微颤动:“好暖……”
新生的手掌,试探地、怯生生地伸出,攀附在包裹着自己的厚实皮毛边缘。
指尖微凉,触碰到他扶住裘边的手指。
他的皮肤冰冷如玉质,却在她触碰的刹那,指尖极其细微地、如同受惊水鸟般,在她掌心柔嫩的肌肤上快速滑过,带起一串细微的麻栗感,像微弱的电流流过。
“还冷么?” 他嗓音低沉地询问,距离比刚才更近,垂落的视线锁住她在雪白绒毛里略显红润的脸颊。
她摇摇头,湿漉漉的发梢蹭着柔滑温暖的兽裘,唇畔无意识地弯起一点点极其微小的弧度。
那份纯粹的、不带丝毫忧虑的依赖感,如同最纯净的光源,毫无保留地投向将她包裹在“安全”羽翼下的神明:“不……冷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像刚刚学会说话的稚童,艰难地组织词句,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如同初雪消融后的湛蓝天空。
奈落指尖微顿,抚平裘边一丝被水汽压弯的绒毛。
“奈落。” 他吐字清晰,唇齿间摩擦过的音节带着一种古老的质感。
“奈……落。”
看到她不自觉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眼神懵懂如幼鹿,奈落唇角那抹天生的、清雅又惑人的弧度加深了一线,眼底流淌的光华更暖三分。
他倾身向前,靠近这由他从冥土深处亲手夺回的造物。
温润如玉石的手掌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抬了起来,仿佛要去轻抚初绽枝头的薄樱,唯恐一个呼吸都会将其吹落。
新生的“桔梗”只觉眼前的光线被那道玉琢般的身影温柔地遮蔽。
幽邃的、令人安心的暗香笼住了她所有感官。
她微仰着头,灰紫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温雅的玉面在眼前放大。
那温软的琥珀色眼瞳深处,仿佛融化了千年的星光,又或冻结了晨曦的微熹。
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近在咫尺的、如同精工细描的墨羽上。
那纤长的眼睫低垂,在玉色肌肤上投下极淡的阴影,弧线柔软得惊人。
心底某个无名的角落,像被微凉的风拨动了一下。
奈落伸向她的手,指尖在即将触及她发梢的刹那,凝滞在半空。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因专注凝视他眼眸而微微放大的灰紫色瞳孔,
看着她微启的、带着初生红润的唇,
那点刚浮现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是一种纯粹的、因为眼前这非人容光而晕眩的惊怯。
四目相对,时间流淌得分外粘稠。
他指节的玉色在晦暗的流水中泛着冷光,悬停的姿势像一幅被精心裱在死寂里的工笔画。
低垂眼眸,掩下了柔波暗涌的深处,翻搅着一种无法宣泄的黑暗。
那种耗费无数心思终于将失窃星辰揽入怀中的满足,
和被怀中星辰纯粹无知地映照出他灵魂全部污秽扭曲而产生的极致焦渴。
这两种截然相悖的剧毒岩浆在平静的外壳下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非人的心智撕裂、焚尽!
然而他的声音,却依旧是最柔韧悦耳的丝弦:“怎么了?害怕么?”
“没有……” 她微不可闻地应着,却像被那停驻指尖的无形引力拉扯着,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了他凝滞在半空的、如玉雕般的手背上。
那份肌肤相触的初生冰凉,几乎让他臂膀血脉深处奔腾的污秽妖力都凝固了一瞬。
她灰紫色的眼瞳依旧定定地看着他垂落的浓密眼睫,仿佛那弧线拥有魔力。
“你的……羽毛,” 她笨拙地、艰难地搜寻着能表达内心感受的词汇,舌尖在微凉的空气里卷出一个天真的词,像含住了初尝不化的霜晶片,“……真好看。”
她指尖微颤,竟忍不住微微用力,去压弯那排密密的绒羽末端,如同孩童好奇地触摸雨后初绽的卷草芽尖。
奈落浓密如墨羽的眼睫骤然压下又抬起。
搭在她掌背下方那只属于他的手,极其微弱的反曲过来,如同最名贵的玉器小心翼翼地承接着一滴悬而未落的、纯净的露珠,几根冰冷如玉的修长手指,极其轻微却牢固地圈拢住了她那初生稚嫩的手腕。
他缓缓抬起了另一只手,冰凉的指腹拂过她被河水染湿、粘在脸颊的墨色鬓边发丝,动作轻柔如同拂去一件祭坛圣物上的尘埃。
指尖所向,发丝间凝聚的水汽被他体内无声流淌的妖力蒸腾,一缕细不可见的苍白烟雾飘散开去。
“有我在,你无须害怕。” 他的声音似柔波下的暗流,低沉地在她耳边卷过。
温润如玉的容颜低下,逼近她干净得如同洗净所有记忆的素绢的面孔。
近在咫尺的呼吸带着清寒的檀息喷在额前,那份专注的凝视,足以让任何生灵溺毙其中。
他贪婪地看着她,
眼底沉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要将她吸入其中永久封存的温柔疯狂。
“从此刻起,” 他凝视着她灰紫色眼底自己的倒影——
那个披着玉色外皮、内里无尽扭曲的存在——
唇角那抹清雅惑人的弧度,如同新月染上了妖冶的血色,“你,桔梗,是我的……” 玉
雕般的手指,终于轻轻落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心,冰冷的触感,却激起她躯壳深处一阵未知的惊悸颤栗。
“我……奈落,便是你的舟楫,你的壁垒,你唯一的栖身之所。”
他低沉吐出的字句,带着剧毒的芬芳和永恒的沉重,一个字一个字,如同淬火的黑玉纽扣,沉重地镶嵌在她如初雪般纯净无垢的生命基石之上。
她茫然,“我,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