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暖后来回了越州,自然就知道了此事。随后她只是默然片刻,心中虽有一丝叹息,却也未再多言。
夏一丰和张氏既已自己做了主张,她一个外人,又能多言什么?即便她是“暖姐”,是乡君,也终究越不过“情分”与“本分”去。
况且这世道的底色便是如此,纳妾蓄婢,在许多人眼中是天经地义,非一日一人之力可彻底更改。
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树立一点点不同的气氛,潜移默化,这如同琢玉,需靠众人一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方能一点点剔去沉疴,迎来新象。
她觉得如果陈行宁将来也要走到这一步,那么她就只能自己走接下来的路了,她不许愿,因为往往事与愿违,不强求但她会自己走,不随着任何人。
越州家中喜事也很多,冯雨也生了个女儿,把秦乐喜得不行,整日抱着不肯撒手,时不时地凑到常年在商队奔波的秦安面前,这把秦安给羡慕坏了。
所以南下的一路上,秦安与绿屏更是形影不离,嘘寒问暖,那热乎劲儿,大概率急着想成亲当爹了。
林暖自然看在眼里,也是乐见其成,心中已有了打算,准备回去安定下来,便择个吉日,将秦安和绿屏的婚事办了,也好了却一桩好事。
此外,春丫姐和张梦嫂子又有了身孕。
夏一丰憨笑着说,兄弟们的妻室好像都格外宜子,一个接一个地开怀。
林暖听到这里,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头晕,仿佛眼前已预见到不久之后,自己被一群“咿咿呀呀”的奶娃娃围着,这个叫“姨”,那个喊“姑”,或者喊“夫人”,却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家孩子,那种热闹又头疼的场景。
末了,夏一丰提及一件让林暖颇感意外的事——“哦,还有,暖姐,刘灵丽姑姑……似乎也要成亲了。”
林暖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诧异。
曾几何时,她私下里还觉得勤劳能干的刘姑姑,或许还能与自己的老父亲林二虎来个半路夫妻,相伴余生,彼此有个照应,似乎也不错。
而刘姑姑似乎也没这个想法,对林二虎也好,对林暖也好,感恩居多,她的想法也是为刘思晴招赘。
更不说父亲对阿娘情义坚定,就是不肯再娶,现在只想守着孩子过日子,她便也熄了这份心思。
没承想,如今刘姑姑竟另有了姻缘,这倒真是一件喜事!
夏一丰他们毕竟在越州待的时日不长,对此中细节也不甚了解,只隐约听到些风声。具体对方是何人,情形如何,还需等林暖回去后,亲自问过刘姑姑才知。
这般有零有整,大事小情地听下来,林暖心中已然有了清晰的轮廓。
虽然自己离开大半年,但她的陈先生,还有她那些兄弟们,都没有落下脚步,更没有懈怠,大家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进步,将越州这片土地经营得生机勃勃,这让她倍感欣慰与踏实。
周嬷嬷一直安静地跟在林暖身侧,时而递上水囊,时而整理一下车帘,将夏一丰的汇报与林暖的细微处置基本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中暗自纳闷,安禾乡君当真是与众不同!竟是里里外外、事无巨细都要了解的吗,虽说没有发表什么说法,但一直十分上心……从河道农耕、房屋学堂,到下属的姻缘琐事,她似乎都放在心上,且自有主张。
寻常大户或者乡绅氏族,不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界限分明?
听这夏管事言语间的意思,乡君平日里怕是连外头的政务决策也参与颇深,那位陈大人竟也毫不避讳,甚至颇为倚重。
这几日在五井村,她已隐约感受到林暖在村中地位不一样,却没想到在这偌大的越州地界,她的影响力竟也如此举足轻重。
当初在卢府时,她便有耳闻,这位安禾乡君的夫君陈行宁陈大人虽不是少年得意,但也是进士及第,据说还在自家少主麾下待过几年,是极受看重的人才。
那时府中上下,包括她自己,都只当“入赘”一说,不过是这陈大人推脱其他高门联姻的借口,或是想着他既已入仕为官,为全颜面,迟早会与这农家出身的妻子解除这层关系,至少也会改为明媒正娶,将“入赘”二字悄悄抹去。
谁能想到,他竟是真心实意地守着这入赘的身份,且与乡君感情甚笃,琴瑟和鸣。
这位安禾乡君,当真是手段了得,驭夫有术!不过,转念一想,能从一介农家女搏到乡君之位,若没些非凡的手腕、心计与魄力,也确实不可能。
周嬷嬷这般想着,对自己日后在此处的养老生活,反倒更添了几分信心与期待,跟随这样一位有能耐、有担当的主家,只要忠心办事,晚年何愁没有依靠?
而这一路南下,除了林暖身边带着的周嬷嬷、绿屏等几位贴身女眷,行程中还发生了一个插曲。林暖看见了两个几乎快要被她遗忘的身影——花容与花柔。
夏一丰原本特意将她们拘在队伍最外围,严令看守,绝不许她们近前打扰林暖。谁知一个疏忽,这两人竟不知怎地偷跑到了内围来,直愣愣地冲到了林暖的车驾前。
林暖早料到她们境遇不会太好——当初夏一丰因她俩与林阳姻缘断了一事痛彻心扉的模样,她至今记得分明。
林阳早年受伤,心思敏感,本就不是特别想要成亲嫁人,好不容易对夏一丰有些好脸色,夏一丰也是痴心等着,却被这姐妹二人给爬了床,最终现在夏一丰娶了张氏,林阳甚至离开过一段时间去各地散心。
此刻亲眼见到她们,虽早有心理准备,仍不免心下微沉。
只见这两人衣衫褴褛,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式样,只是胡乱裹在身上。头发枯黄散乱,如同秋日的败草,面色是一种极不健康的、黯淡的蜡黄,双颊深深凹陷下去,显得颧骨格外突出。
眼中含着泪水,充满了绝望、乞怜与一丝扭曲的不甘,昔日在临安初遇时,那我见犹怜的楚楚动人之姿,如今已是荡然无存,只剩下被碾磨后的狼狈与不堪。
她们不顾一切地想要扑到林暖跟前,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与哀求,被反应过来的商队护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周嬷嬷与绿屏见状,立刻抢步上前,严严实实地挡在林暖身前,目光警惕,唯恐这两人失了理智,暴起伤人。
林暖静立原地,什么也没说,既无斥责,也无怜悯。
她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淡淡一扫,冰冷而疏离,如同掠过路边两簇无关紧要的残枝败叶,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
夏一丰急忙从后面追上来,脸上带着几分办事不力的忐忑与懊恼,想要解释。
林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止住了他尚未出口的话头,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把人看紧些,别整出什么病来,搭进了自个儿的人。”
夏一丰闻言,脸上顿时显出几分冤屈,急声辩解道:“姐,真不是我要故意折腾她们!是,刚开头那会儿,兄弟们心里都憋着股火气,是让她们吃了些苦头……可后来,大伙儿陆续都成了家,娶了媳妇,心思都正了,早就不稀罕碰她们了!原想着她们若安分,干脆找个由头放了算了,是她们自己死活不肯走,非要赖在商队里,这一有机会就想往您跟前凑,不肯安生!哼!”
林暖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清晰而冷静的吩咐,随风飘入夏一丰耳中:“一丰,既如此,下次找个远些的地方,寻个可靠的当地牙人,发卖了吧。记着,别让自己的手直接沾了脏污,也别让这点腌臜事,乱了自己的心。”
夏一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和决绝的背影,心里没来由地一怵,那股因往事而翻腾的戾气也平了些。他不敢再多言,立刻垂首,恭声应道:“是!我明白了!”
若说林暖心尖上最柔软的地方,稳稳站着老父亲林二虎、夫君陈行宁和儿子钰夏,那么她心底最深、最痛的一道伤疤,便是林阳。
这两个女子,当年为了攀附她们认为更好的前程,做了那等事,断了林阳可能拥有的一线姻缘,她身为长姐,自然不会让她们好过。
在她看来,人想往上走,想过更好的日子,本无可厚非,但若心术不正,走错了路子,甚至伤害自己身边的人,在她有能力的时候那便是绝不可饶恕的。
但同样,她也不愿看着夏一丰,这个她视作弟弟的年轻人,为了报复,长久地沉浸在仇恨的泥沼里,让双手沾满肮脏,让一颗原本赤诚的心,被戾气与黑暗侵蚀,最终迷失了自己。
她点醒他,既是约束,也是一种保护。
处理完这不快的插曲,车队继续南行,越靠近江南地带,景致便越发润泽秀美起来。
路旁的稻田阡陌纵横,如绿色的绸缎,水塘湖泊星罗棋布,映照着天光云影。
众人的心情,也随着这满目葱茏与盎然生机,渐渐明媚开朗起来,尤其是初次深入江南的周嬷嬷,更是觉得眼界大开,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待到五月初,车马终于驶入南嘉府地界,空气里都弥漫着江南初夏特有的湿润水汽,混合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
天空时常飘起如丝的细雨,烟雨朦胧之间,远山近水皆如淡墨渲染的画作,诗意盎然。
夏一丰见离越州城越来越近,本想提前派人快马加鞭回去报信,好让家里尤其是他家陈先生,有个准备,兴许还能组织个像样的迎接场面。
但这个提议,却被林暖微笑着拦下了。
从夏一丰口中,她已得知大家近来都各有忙碌,为了越州的兴盛而奔波劳碌,她不愿因自己的归来而兴师动众,扰了众人的正事。
她更喜欢这样悄然归来,看看最真实、最日常的越州。
于是,就在这样一个五月初夏的傍晚,在江南特有的、缠绵悱恻的烟雨朦胧之中,载着林暖的车队,碾过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青石板,慢慢驶入了越州城门。
回来了……她深深吸了一口第二故乡湿润而熟悉的空气,心中默念。
思念、牵挂、谋划与新的征程,都将在这片土地上,继续铺陈开来。
却如夏一丰所说,越州城的变化确实令人惊叹。
昔日那些墙皮斑驳、檐角生苔的旧街巷,如今已焕然一新。
青石板路平整延伸,两侧店铺井然有序地按行当聚集——绸缎庄毗邻成衣铺,茶舍挨着点心斋,再不见从前铁匠铺的叮当声惊扰书店清静的光景。
靠近城门的地方自然是驿站和车马行,车队进进出出,很是热闹。
最引人注目的,是城里更多涌现的书局与文房铺子。
林暖马车驶过悬挂着“墨香阁”“翰苑斋”匾额的新店,看着进进出出的学子,不禁想起陈先生捋须长谈时那句常挂嘴边的话:“总要给寒门子弟留一条出路。”
其实这次进京面圣,她敏锐地察觉到陛下似乎也有此意,只是帝王心思向来深远,想必还有别的考量。但无论朝堂之上有多少谋算,能让寒门子弟多一分登科及第的希望,终究是件值得欣慰的善政。
商旅络绎不绝,越州的客栈食肆也随之增多。
酒旗招展,檐下灯笼轻摇,每家店面都客流如织。店小二们穿梭其间,嘴角噙着真诚的笑意——生意兴隆,他们的赏钱自然水涨船高。
这般光景,任谁见了都要由衷地道一声:“真好!”
夏一丰带着商队往仓库方向去了,林暖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这才转身领着众人回府。
冯德守在门口,眯缝着眼看着马车停下,似乎有些熟悉,然后绿屏扶着林暖走出马车。
一见林暖归来,冯德喜形于色地就要往里头通报,林暖轻轻摆手制止了,随后身边只留下周嬷嬷,让其他侍女先各自回去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