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他轻声吟诵,笔尖在宣纸上划过,墨香四溢。
可不知为何,今日的字迹却总带着几分浮躁,难以达到往日的平和圆润。
院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那声音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裴炎的手微微一顿,狼毫在宣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痕。
他抬起头,眼神中闪过警惕,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然的苦笑,
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无奈。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惊慌失措,
只是缓缓放下狼毫,仔细整理了一下衣袖,
将褶皱抚平,神色平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一场与太后的较量,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毫无还手之力。
片刻之后,书房门被猛地推开,
“哐当”一声撞在墙上,木屑飞溅。
禁军将士手持利刃,身披重甲,簇拥着御史大夫骞味道走了进来。
骞味道神色严肃,面容冷峻,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沉声道:
“裴炎接旨!”
裴炎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满院的禁军,又看向骞味道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淡然道:
“我已知晓。”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反抗,更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他平静地伸出双手,任由禁军将士为他戴上冰冷沉重的枷锁。
当他被带出书房时,目光留恋地望了一眼案上未完成的书法,
那道突兀的墨痕如同一个讽刺的印记。
心中默念:终究,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
李敬业啊李敬业,你可一定要早日抵达洛阳,
莫要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
裴炎入狱的消息,如同惊雷在深夜悄然传遍了洛阳城的百官府中。
“什么?裴相被抓了?”
“这怎么可能?早上朝堂之上,太后还对他网开一面,只是禁朝议事,怎么晚上就成了阶下囚?”
“是啊,太过匪夷所思了!难道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太后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没有确凿证据,怎会轻易动顾命大臣?怕是裴相真的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吧……”
一夜之间,洛阳城暗流涌动,百官人心惶惶。
都觉得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太过蹊跷,
心中充满了惊讶、疑惑、恐慌等复杂情绪,无人能睡安稳。
众人皆想不通,早上还被太后“格外宽容”的裴炎,
为何一夜之间便身陷诏狱,从云端跌入泥沼。
上阳宫内,殿宇巍峨,沉香袅袅。
李旦一身明黄常服,衣袂上绣着暗纹流云,
步履沉稳,在武媚娘面前躬身立住,声线恭谨:
“儿臣叩见母后,母后圣安。”
武媚娘起身离座,凤袍曳地,金绣鸾鸟在光影中流转生辉。
她抬手扶起李旦,指尖带着微凉的玉质触感,语气温和却暗藏威严:
“旦儿免礼,坐下回话,母后有要事与你细说。”
李旦依言在侧座落座,腰杆依旧挺直。
武媚娘对殿内服侍的人吩咐道:
“你们先行退下!”
“是,太后!”
粉平上官婉儿等人齐声行礼告退。
武媚娘又对王益寿吩咐道:
“王益寿,你守在门口。”
王益寿恭敬回道:“奴才遵旨!”
众人退下后,
武媚娘将裴炎的密信递给李旦,眸光深邃:
“你且看看此物。”
自李贤巴州自尽的噩耗传来,武媚娘便一改往日庇护之态,
强硬要求李旦亲涉朝政,批阅奏章、参与议事从不假手他人。
是以裴炎那沉稳遒劲的字迹,李旦只扫一眼便已认出,
眉头微蹙,面露疑色,指尖捏着密函边缘轻颤:
“母后,裴相此函所言,究竟是何深意?”
“裴炎”二字入耳,武媚娘顿时怒意攻心,
猛地起身甩袖,广袖翻飞间带起凌厉气流,
金绣鸾鸟仿佛欲挣脱衣料束缚,振翅欲飞。
她冷哼一声,凤目圆睁,眸中翻涌着雷霆怒意,
死死盯着李旦苍白的面容,又强行压下几分火气,以免吓到这性情温良的儿子:
“哼!裴炎狼子野心,包藏祸心,
竟与李敬业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妄图篡夺你的帝王之位!
打着你显皇兄的旗号,行谋逆叛乱之事,
真是枉费我们母子对他推心置腹,信任有加!”
她背过身去,望着殿外沉沉夜色,凤袍背影挺拔如松,透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今日早朝之上,他还冠冕堂皇,口口声声劝母后还权于你,
实则不过是看中你性情温和,仁厚寡断,便于他操控罢了!
待李敬业率军攻破洛阳,他便会拥立傀儡,或是干脆取而代之,
届时你我母子,恐将死无葬身之地,毫无立锥之所!”
李旦捧着密函,只觉心口像是被一团湿雾裹挟,闷塞难当。
他一时难以看透裴炎与母后之间这盘权力棋局的深浅,
裴炎平日在朝堂上沉稳持重、条理分明的模样历历在目,
字字句句皆言及大唐社稷,一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态。
可母后的话字字如刀,直戳要害,密函上的字迹更是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不信。
“母后……”
他声音发颤,眼底满是茫然,抬眼望向武媚娘的背影,语气带着几分迟疑,
“裴相他……他往日里对儿臣诸多提点,循循善诱,
对大唐亦是恪尽职守,这密函之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武媚娘闻言,缓缓转过身来,凤目之中怒意稍减,却多了几分深沉的失望。
她一步步走到李旦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字字掷地有声:
“你觉得他鞠躬尽瘁?那是因为你从未站在这权力之巅,
看清人心的叵测与世事的诡谲。”
她抬手,指尖轻轻点在李旦的额头上,
力道不重,却像是在唤醒一个沉溺在幻梦里的孩子:
“他对你提点教诲,是为了让你对他依赖成性,
他当庭顶撞母后,是为了在百官面前树立‘忠君体国’的虚名,
他劝母后还权,不过是觉得你懦弱易制,待他扫清障碍,
你这皇帝,便成了他手中最趁手的棋子,
无用之时,便可随意丢弃,弃如敝屣!”
李旦的脸色愈发苍白如纸,指尖攥得发白。
他素来厌弃朝堂纷争,宁愿做个马革裹尸的将军,
也不愿登那龙椅承受无尽束缚。
而母后这份洞察人心的锐利杀伐决断的果决,
正是他所欠缺且深深佩服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