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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都市言情 > 心理咨询室 > 第544章 无能的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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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换防与调动,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当第二日冥界那轮永远昏黄黯淡的“冥日”再次勉强升起,将惨淡的光晕涂抹在酆都城巍峨却已遍布伤痕的城墙上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靖澜、戍瀚、长冥、护幽,这四支从一线血战泥潭中撤下、刚刚得到短暂喘息机会的军团,已经依照新的、也是最后的军令,分别开赴至酆都城外围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预先划定的方位。

他们在距离主战场数十里外相对“安全”的区域扎营,与正面承受虚空洞口压力的主防线,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暂时的真空缓冲地带。

而镇渊、攀霄二军,这俩真正的嫡系、地府最锋利的两把尖刀,已经彻底接管了酆都城头及外围所有重要防御节点。激烈的战斗并未停歇,虚空洞口虽然被主角上次全力封印缩小,但仍有大量的侵蚀和怪物从中渗透出来,需要时刻清剿。

镇渊军黑甲如潮,攀霄军旌旗蔽空,两军配合默契,轮番绞杀着任何敢于靠近的虚空生物,将战线牢牢稳固在酆都城墙之外,展现出了远超一般地府军队的精锐与悍勇。

森罗殿深处,我与黑疫使相对而立。面前悬浮着一面由阴气与水镜术结合而成的巨大光影地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冥界各处虚空侵蚀点、军队布防位置,以及……那四个闪烁着隐秘红芒的“阵眼”方位。

“靖澜军,已抵达,营盘稳固,士气……表面看来高昂。”黑疫使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枯寂本源的气息让他即使身处森罗殿,也仿佛独立于一片永恒的荒芜之中。他手指轻点,光影地图上代表靖澜军的蓝色光团旁边,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数据,包括人数、损耗、补给情况等。

“戍瀚军,同样就位。长冥军,护幽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由代表“镇狱”的陌生符印暂时统辖的蓝色光团,“‘也已抵达。镇狱回报,军务由他暂代,将士虽有疑虑,但军令如山,并无异动。”

我负手看着地图,微微颔首。赤燎被关进魂牢,镇狱这个傀儡顺利接手,没有引起护幽军大规模哗变,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厉魄的伤势我已亲自出手治愈,他此刻应该正在前线督军,确保镇渊、攀霄二军对四处“伪阵眼”形成绝对监控和封锁。玄阴统筹后勤与魂力引导,墨鸦控制舆论,夜枭的暗卫在暗处监察一切……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且目前看来,运转平稳。

“酆都正面压力如何?”我问道。

“镇渊、攀霄战力强劲,轮换有序,目前防线稳固,虚空渗透强度在可控范围内。伤亡虽有,但在预期之中。”黑疫使回答,“足以为我们争取到启动大阵所需的时间窗口。”

“秦空那边?”

“本座用神识联系过他,人间‘人格替换’体系的渗透与准备工作,正在按计划进行。他传来的最新密讯显示,已有超过三成关键节点被暗中掌控或标记。一旦冥界这边献祭启动,产生足够强度的魂力与因果牵引,人间那边的收割程序可以同步激活。”

黑疫使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讨论明日的天气,“他再次确认了合作,但……情绪很不稳定。寂魂锁的反馈显示,他的神魂时刻处于剧烈煎熬状态。”

“正常。”我淡淡道,“由他去吧。只要最终时刻他能按下那个‘开关’,其他的,不重要。”

黑疫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计划的核心部分已准备就绪,剩下的,就是确保那四支即将作为“第一份祭品”的军队,不会在最后关头出问题。尤其是……经历了赤燎的事件之后。

“我去看看。”我开口道,目光扫过地图上那四个蓝色的光团,“不管如何,还是需要亲眼确认一下。”

黑疫使微微点头:“去吧。”

我没有再多言,身影一晃,已然从森罗殿中消失。

下一刻,我已出现在酆都高空。阴冷的罡风呼啸,卷动着浓郁不散的硝烟与淡淡的血腥味。

巨大的、虽然缩小却依然触目惊心的虚空洞口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镶嵌在酆都城上的天空中,不时有扭曲的暗影从中挤出,旋即被城下那黑色(镇渊)与深青色(攀霄)的钢铁洪流淹没、撕碎。喊杀声、法术爆鸣声、兵器碰撞声、临死的嘶吼声……混合成一片沉闷而持续的背景噪音,昭示着战争从未远离。

镇渊军确实勇悍。他们结成的战阵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死气息,进攻时如同出鞘的利剑,防守时又像扎根大地的山峦。

攀霄军则更显灵动,擅长利用空中优势和远程打击,与镇渊军的地面推进配合得天衣无缝。

厉魄的身影偶尔在军阵中闪现,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指挥之中,用最严酷也最有效的方式,榨取着这两支亲军的每一分战斗力,也消耗着虚空渗透的力量。

巡视片刻,确认正面防线无虞,我便不再停留,身形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流光,朝着东北方向的“甲寅”位——靖澜军驻地,飞掠而去。

靖澜军的营盘扎在一片相对平坦的荒原上,背靠着一道低矮的、被冥界阴气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岩壁。营寨规制严谨,旌旗招展,即使刚刚经历大战,减员严重,依旧能看出这支军队的骨架未散,甚至因为撤到“后方”,得到短暂休整和补充,士气反而显得有些……异样的高涨。

我隐匿了身形和绝大部分气息,如同一个幽灵,悄然落在营寨边缘的一座了望塔阴影里。

营寨中央的空地上,靖澜军正在集结。

人数大约五万余,这是经历了酆都血战、十余万大军折损过半后剩下的核心力量。他们身上的甲胄大多带着修补的痕迹,许多士兵魂体上缠绕着尚未完全愈合的虚空侵蚀伤疤,但他们的眼神,却出乎意料地明亮,甚至带着一种……亢奋。

沧溟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

他并非那种魁梧如山、杀气冲天的猛将形象。相反,他身形修长,穿着一身合体的暗蓝色文士甲,面容清癯,三缕长须,若非手中握着象征帅权的令旗,腰间佩着长剑,更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谋士或文官。但此刻,他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如松,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将士,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统帅气度。

“……将士们!”沧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我们靖澜军,自成立之日起,便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战刀之一!酆都血战,我们伤亡惨重,无数袍泽魂归天地!但我们的脊梁,没有弯!我们的军魂,没有散!”

台下寂静无声,只有甲叶摩擦的轻微声响和粗重的呼吸。

“如今,陛下有新的重任交付我等!”沧溟举起手中令旗,指向那被我伪装成虚空洞口的埋骨之地,“那里,出现了新的、与主洞口联动的虚空裂隙!若不及时封印,恐酿成大祸!陛下将如此重任交予我靖澜军,是信任,亦是荣耀!”

他的话语很有煽动力,却不显得浮夸,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我知道,大家都累了,伤了,想休整。但冥界存亡,在此一举!我靖澜军,享冥界最优之供养,承陛下最深之信重,值此危难之际,岂有退缩之理?!”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告诉我,靖澜军的儿郎们!你们手中的刀,还利否?!”

短暂的沉寂后,如同火山爆发:

“利!!!”

吼声震天,杀气冲霄。那些士兵眼中的光芒更加炽热了。

“你们守卫冥界、效忠陛下之心,还坚否?!”

“坚!!!”

声浪更高,仿佛要撕裂冥界晦暗的天空。

沧溟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统帅的赞许笑容。他正要继续训话,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忽然转向我所处的方向,虽然我隐匿了身形,但他似乎凭借某种直觉或者我并未完全收敛的、属于幽冥大帝的独特气息,察觉到了我的存在。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无比的恭敬,立刻从高台上跃下,单膝跪地,朝着我的方向低头行礼:

“臣,靖澜军大帅沧溟,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他这一跪一喊,如同巨石投湖。高台附近的亲卫、将领,先是愕然,随即顺着沧溟跪拜的方向看来,虽然看不见我,但也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慌忙不迭地纷纷跪倒,甲胄碰撞声响成一片。

紧接着,如同浪潮般,从近及远,整个靖澜军营寨,数万将士,黑压压地全部跪伏下来,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响起:

“参见陛下!!!”

声音中充满了激动、崇敬,还有一丝被帝王亲临检阅的受宠若惊。

我知道无法再隐匿,便散去周身隐匿之术,身影在沧溟面前数丈处缓缓凝实。

玄黑龙纹帝袍,平天冠,负手而立。属于天君位格、幽冥大帝的威仪,虽未刻意释放,却已自然笼罩全场,让所有跪伏的将士感到灵魂深处的悸动与敬畏。

我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上前两步,虚扶一下:“沧溟爱卿,平身。诸位将士,都平身吧。朕只是随意看看,不必拘礼,扰了你们整军。”

“谢陛下!”

沧溟率先起身,动作干净利落。他身后的将领和将士们也陆续站起,但依旧垂手肃立,无数道目光汇聚在我身上,充满了狂热与好奇。

我目光扫过眼前这些大多带伤、却精神亢奋的将士,最后落在沧溟脸上,笑着问道:“沧溟,将士们士气如何?朕看这阵势,很是雄壮啊。”

沧溟再次躬身,声音沉稳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激昂:“回禀陛下,托陛下洪福,将士们得知陛下将此封印重任交予我靖澜军,士气正盛!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飞赴阵前,封印洞口,护卫冥界安危!”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将士们对那‘联动洞口’内部情形未知,心中难免有些许忐忑,还需陛下明示。”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高昂的士气,又委婉地提出了将士们对任务本身可能存在的疑虑,将问题抛回给我,同时彰显了他作为统帅对部下心理的把握。

我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显得亲昵而信任。

“忐忑是正常的,未知才值得征服!沧溟啊,”我提高了声音,不仅是对他说,更是让周围的将士都能听到,“幽冥七军,朕最看重的,其实一直是你沧溟,和你麾下的靖澜军!”

此言一出,不仅沧溟身体微微一震,露出些许受宠若惊的神色,周围的将领和靠得近的士兵们,更是瞬间挺直了腰板,脸上涌起激动的红潮。

“为何?”我环视四周,目光真诚,“因为沧溟是难得的儒将!更是智将!他不像有些将领,只知一味猛冲猛打。他懂谋略,知进退,更难得的是,忠心、踏实、肯干!”

我每说一个词,沧溟的头便低一分,但脊梁却越发挺直,周围将士眼中的光芒也越发明亮。

“不止是沧溟!”我话锋一转,指向那些将士,“看看你们!靖澜军的儿郎们!酆都城下,面对数倍于己的虚空怪物,你们死战不退!十余万大军,打得只剩五成!这是何等的惨烈,何等的牺牲!”

我的声音带着沉痛,更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

“但是!朕看到了什么?朕看到的是,即使战至最后一人,靖澜军的军旗没有倒!即使魂体破碎,你们的脊椎骨,从未弯下去!你们用血与魂,证明了你们是当之无愧的铁军!是冥界最坚固的盾,也是最锋利的矛!”

“陛下!陛下!”有士兵忍不住低声呼喊,声音哽咽。

“这次酆都大劫,靖澜军伤亡最重,朕心里,最是痛惜!”

我适时地流露出痛心之色,但随即又被坚毅取代,“但朕也最是欣慰!因为朕看到了,真正的军人,真正的魂!减员过半,骨架犹存,军魂不灭!如今稍得休整,士气便如此昂扬,朕心甚慰!冥界有你们,何愁不能渡过此劫?!”

我的夸奖如同不要钱般泼洒出去,每一句都戳在这些刚刚经历惨烈厮杀、急需认可和荣誉的将士心坎上。我看到不少士兵眼眶发红,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为陛下效死!!!”

不知是谁,率先扯着嗓子吼出了这一句。

瞬间,如同点燃了燎原之火!

“为陛下效死!!”

“为冥界效死!!”

“靖澜军万胜!!”

“陛下万岁!!”

一声接一声,一开始还略显杂乱,很快就汇聚成整齐划一、如同海啸般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冲击着营寨,冲击着荒原,也冲击着每一个在场者的心神。数万人齐声呐喊,那种汇聚起来的意志和狂热,足以让任何旁观者动容。

沧溟站在我身边,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呐喊,看着麾下将士们那近乎燃烧的眼神,他清癯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那是属于统帅的骄傲,或许,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但他很快将这丝复杂压下,转身面向将士,举起手臂,随着呐喊的节奏用力挥动,进一步将气氛推向高潮。

我面带笑容,负手而立,坦然接受着这滔天的声浪与忠诚。等到声浪稍歇,我抬手虚按,全场立刻鸦雀无声,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

“好!好一个靖澜军!好一群铁血儿郎!”我朗声道,“朕今日来,一是看看大家,二也是给大家带来了朕的犒赏!”

我话音刚落,早就按照我事先吩咐、等候在营寨外围的后勤阴兵队伍,便井然有序地推着无数辆覆盖着黑布的大车,进入了营寨空地。黑布掀开,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特制的阴酒坛。这些阴酒并非凡品,其中蕴含精纯魂力,对阴魂有滋养之效,在战时更是难得的奢侈享受。

酒坛被迅速分发到每一个小队。浓烈的、带着冥界特有草木与魂力气息的酒香,很快弥漫开来。

将士们看着分配到手中的酒碗和酒坛,眼中的激动更甚。军中禁酒本是常例,此刻陛下亲临赐酒,意义非凡。

我走到后勤阴兵特意搬来的一张简陋石案前,上面已经摆好了两个最大的酒坛。我提起一坛,递给跟过来的沧溟。

沧溟双手接过,沉甸甸的酒坛在他手中稳如泰山。

我自己也提起另一坛。

然后,我转身,面向所有高举酒碗、目光灼灼的将士。

“这一碗酒,”我的声音传遍全场,“朕敬你们!敬靖澜军每一位将士的忠勇!敬你们为冥界流过的血,散过的魂!”

“冥界不会忘记你们的贡献!历史会铭记你们的功勋!你们,是这场劫难中,最大的英雄!”

我将酒坛高举过头。

“这一碗,为了冥界,为了我们共同守护的这一切——”

“幽冥不朽!!!”

“饮胜!!!”

说罢,我仰头,举起酒坛,任由那冰凉又灼热的酒液倾泻入口中。辛辣、醇厚、带着魂力滋养的奇异感觉顺着喉咙滑下。

“幽冥不朽!!!”

“饮胜!!!”

沧溟紧随其后,同样豪饮。台下,数万将士齐齐举碗,仰头痛饮,发出震天的吞咽与酣畅之声。浓烈的酒气与激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让整个靖澜军营地上空都仿佛在燃烧。

一坛酒尽,我将空坛随手放在石案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许多将士也饮尽了碗中酒,脸色更显“红润”,眼神更加炽热,互相看着,发出低吼和笑声,士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我又随意与沧溟聊了几句,问了问部队的休整情况,补给是否充足,甚至关心了一下沧溟个人的“理想”(无非是希望能一直为陛下、为冥界效命,看到冥界繁荣安定之类的标准答案)。沧溟对答如流,态度恭谨而不失风骨。

气氛融洽而热烈。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我又勉励了将士们几句,无非是“朕等着你们凯旋”、“冥界以你们为荣”之类的话,再次引起一阵激动的声浪。

然后,我便在沧溟及一众将领的恭送下,化作流光,离开了靖澜军驻地。

直到飞出去很远,那“陛下万岁”、“靖澜军万胜”的呐喊声,似乎还在耳畔隐隐回荡。

我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漠然。

没有停留,径直朝着戍瀚军驻地飞去。

与靖澜军驻地那种外放的、近乎沸腾的士气不同,戍瀚军的营寨显得……肃杀而冷清。

他们的营盘扎在一片怪石嶙峋的丘陵地带,营寨依山势而建,壁垒森严,巡逻队交错往复,秩序井然,却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没有喧哗,没有激动的呐喊,只有兵器保养的摩擦声、巡逻的脚步声,以及风吹过营旗发出的猎猎声响。

寒锋。

地府老将出身,资历极老,甚至在地府尚未一统、十殿阎罗并立时代,他就已经是颇有名气的鬼将了。他不属于任何派系,不擅钻营,性格孤冷沉稳,甚至有些古板。当初玄阴、墨鸦他们商议七军人选时,提议由寒锋出任戍瀚军大帅,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平衡,给那些被边缘化的地府旧将们一个象征性的安抚:看,新朝没有完全忘记你们这些老人,还是有位置的。而寒锋本人,也确实有能力,且不拉帮结派,用着相对放心。

我依旧隐匿身形,悄然落在营寨内一座较高的石屋顶上。

校场上,戍瀚军也在集结。由于当初负责后勤,所以人员编制还好,不过这段时间在前线战斗,同样带着大战后的疲惫与伤痕,但他们的状态,与靖澜军截然不同。

他们沉默地列队,如同冰冷而整齐的墓碑。甲胄上的血污被仔细擦拭过,但那些深刻的划痕和侵蚀痕迹无法抹去。他们的眼神大多平静,甚至有些麻木,只有最深处,闪烁着历经无数生死后沉淀下来的、狼一般的警惕和坚韧。

寒锋站在队伍前。

他身材高大,但并不显得笨重,反而像一座经历了千万年风雪雕琢的冰山。面容冷硬,线条如同刀削斧劈,一双眼睛是冥界少见的深灰色,看人的时候,仿佛没有任何温度。他穿着厚重的玄黑色重甲,甲叶上没有任何华丽的纹饰,只有岁月和战斗留下的斑驳。

他正在训话,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到每个士兵耳中。

“……都听清楚了。我们戍瀚军接到的命令,是进入指定方位的虚空洞口,执行内部封印任务。”

他顿了顿,深灰色的目光缓缓扫过沉默的方阵。

“那里面的情况,没有人知道。可能与主洞口类似,也可能完全不同。可能遇到残留的虚空怪物,也可能遇到空间乱流、法则扭曲……甚至,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陷阱。”

他的话让本就沉默的队伍更加寂静,连呼吸声都似乎轻了许多。

“但是,”寒锋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律,“不管在里面遇到什么情况,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哪怕是你身边的袍泽突然发了疯,哪怕是你自己产生了幻觉……记住,不要慌,不要乱,更不要……内乱!”

“内乱”两个字,他咬得很重。

“保持阵型,听从指令。你们的命,不在你们自己手里,也不在你们身边的袍泽手里,而在……你们能否完成使命手里。”

“完成任务,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自乱阵脚,必死无疑,还会连累所有人。”

“都明白了吗?”

“明白!”回应声整齐而低沉,没有任何激昂,只有一种冰冷的服从。

我听着寒锋的训话,眉头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这寒锋……话里有话。

“不要内乱”?在这种“内部封印”任务前,特别强调不要内乱?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仅仅出于一个老将的谨慎?

我心中念头转动,但并未立刻现身。

寒锋训话完毕,挥了挥手,示意各部队带回,继续做好出发前准备。士兵们沉默地解散,行动迅捷而有序,没有一丝拖沓。

就在寒锋也准备转身离开校场时,我撤去了隐匿,身影如同凭空出现一般,落在了他身旁不远处。

周围的亲卫和尚未完全散去的士兵们先是一愣,随即,如同被按下了静止键,然后哗啦啦跪倒一片。

“参见陛下!”

声音整齐,却带着明显的惊愕。陛下亲临?事先毫无通知?

寒锋的反应比沧溟慢了一瞬。他先是目光锐利地扫向我出现的位置,深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随即,那张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依照礼节,单膝跪地,低头行礼:

“戍瀚军大帅寒锋,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喜怒,也听不出沧溟那种刻意营造的激动。

我脸上再次挂起和煦的笑容,虚抬手掌:“寒锋将军请起,诸位将士平身。朕路过此地,顺便来看看戍瀚军的准备情况。不必多礼,该做什么做什么。”

“谢陛下。”

众人起身,但依旧垂手肃立,目光低垂,气氛明显比靖澜军那边拘谨和冰冷得多。

我笑着对寒锋道:“寒锋将军,陪朕走走?看看将士们。”

寒锋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是,陛下。”

我们两人便并肩在营寨中缓步而行。周围的士兵和将领都远远避开,不敢靠近,但无数道或敬畏、或好奇、或冷漠的目光,依旧隐晦地投注过来。

营寨内的气氛因我的到来而更加凝滞。与靖澜军那种因帝王亲临而爆发的狂热不同,这里更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深潭,表面涟漪不起,底下却暗流汹涌。

走了一段,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兵器架旁,我停下脚步,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寒锋将军,将士们的士气如何?朕看戍瀚军军容严整,纪律森严,不愧是地府老牌劲旅。”

寒锋站在我侧后方半步的位置,闻言,同样将目光投向远处那些沉默擦拭兵器、检查装备的士兵,深灰色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回陛下,”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戍瀚军将士,士气尚可。军令已下,职责所在,自当竭力。”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让我心头微微一动:

“只需陛下的一声令下,戍瀚军九万余将士,便可开赴……他们的最终战场。”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脸上的笑容,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缓缓地、一丝丝地收敛。

我转过身,正面看向寒锋。

他依旧微微垂着眼帘,保持着臣子的姿态,但那挺直的脊梁和冷硬的面容,却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甚至……一丝淡漠的疏离。

“最终战场?”我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真的听不懂其中的含义,“寒锋将军何出此言?朕令戍瀚军前往封印洞口,乃是执行军务,何来‘最终’之说?封印成功,自然撤回休整,以备再战。”

寒锋缓缓抬起了眼帘。

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终于对上了我的目光。

里面没有沧溟那种被夸奖后的激动,也没有赤燎那种被背叛的愤怒和绝望,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在这平静之下,一丝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他看着我,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算不上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自嘲,或者说是认命般的弧度。

“陛下,”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不再有之前的刻板,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通透,“到了此刻,您……不必再装了。”

我的心,微微一沉。

脸上的疑惑之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的平静。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营寨角落,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练兵号子和冥界永不停歇的风声。

寒锋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应,他自顾自地,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语气,继续说道:

“末将能看出来。”

“怎么看出?”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直觉。”寒锋回答得很干脆,“一个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千百年,从十殿阎罗混战时代活到现在的老鬼的直觉。对死亡、对牺牲、对……上位者意图的直觉。”

他微微偏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营寨的壁垒,望向了酆都的方向,更确切地说,是望向了森罗殿的方向。

“还有,就是在皇后娘娘……于虚空洞口前自爆身亡之后。”寒锋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那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末将就猜到了,陛下您……一定会报仇。不惜一切代价的报仇。”

他重新看向我,目光锐利如刀。

“而这样的仇恨,要报复的对象又是天庭、西天乃至那虚无缥缈的‘虚空’……需要的,绝不仅仅是个人的勇武或者小规模的刺杀。它需要……大范围的、彻底的、足以撼动根基的‘力量’。这力量从何而来?”

他自问自答,语气冰冷:“要么,掠夺外界;要么……压榨内部,或者说,让内部的一部分,成为燃料,成为垫脚石,成为……炮灰。”

“然后,”寒锋话锋一转,“森罗殿前广场上,那个规模宏大、气息古老、被夜枭的暗卫及镇渊军严密看守布设的大阵。以末将浅薄的阵法见识,也能看出那绝非善类,更非普通的防御或攻击阵法。那是一种……献祭与召唤之阵,带着浓烈的、同归于尽般的毁灭气息。”

“再然后,”他继续说道,逻辑清晰得可怕,“就是这次的军令。突然将我们四军从一线血战中撤下,换到这四个看似‘安全’、实则孤立无援的方位。而将原本转到后方负责后勤,但明显是为了保存实力的镇渊、攀霄两支绝对亲军,重新顶上了一线最危险的位置。”

“这不合常理,陛下。”寒锋摇了摇头,“若真是为了封印新的联动洞口,为何不让状态相对完好、战斗力公认最强的镇渊攀霄去执行这‘关键任务’,反而让我们这些伤亡惨重、疲惫不堪的残军去?若说是为了保全亲军实力,为何又在这关键时刻将他们顶到最危险的一线去承受虚空压力?”

“唯一的解释就是,”寒锋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敲打在人心上,“我们四军要执行的任务,其‘危险性’或者‘代价’,远远超过在一线与虚空怪物正面作战。甚至……其性质本身,就决定了执行者……有去无回。”

他最后将目光投向我,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我平静无波的脸。

“陛下命令我们进入洞口内部‘封印’,并言明进入后洞口会暂时封闭。内外隔绝,与送死何异?将这一切线索——您的复仇决心、那邪恶的大阵、反常的军队调动、以及这明显是送死性质的‘封印’任务——全部串联起来。”

寒锋顿了顿,说出了最后的结论:

“那结局,就很明显了,对吧,陛下?”

“我们四军,这几十万将士,就是您启动那大阵的第一批祭品。我们的魂力、我们的军阵煞气、我们死亡时产生的巨大因果和怨念……就是点燃大阵、将灾祸导向天界的……第一把火。”

他说完了。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远处营寨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有我和他,站立在这僻静的角落,进行着这场冰冷而残酷的对话。

他看着我,目光坦然,甚至带着一丝……解脱?仿佛说出这些猜测,本身也是一种释放。

我沉默了片刻,迎着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对。”我承认了,干脆利落。

没有辩解,没有解释,只是一个最简单的肯定。

寒锋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仿佛一直紧绷的某根弦,终于断了。但那并非崩溃,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确认。

他脸上那丝极淡的自嘲弧度,似乎扩大了一些。

“果然……是这样。”他低声说了一句,像是自语,又像是最后的叹息。

我看着他,忽然有些好奇。

“既然猜到了,”我问,“为何不学赤燎?他昨日在你们走后就当场抗命了,你为何不抗命?甚至,为何不尝试煽动部下,做点什么?”

寒锋闻言,深灰色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无奈、悲哀、认命,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责任感”的东西。

“抗命?”他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历经沧桑后的疲惫,“赤燎……他还年轻,血气方刚,把军队和袍泽看得比天还重,他接受不了这种‘背叛’,这种被当成纯粹消耗品的命运。他能喊出抗命,是他的血性,也是他的……悲剧。”

“末将不同。”寒锋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沉默的、正在做最后准备的戍瀚军士兵,“末将活了太久了,见过太多背叛,太多牺牲,太多……为了所谓‘大局’而被碾碎的个体。地府十殿混战时代,比这更肮脏、更无谓的牺牲,末将见得多了。”

“至于煽动部下……”他看了一眼我平静的脸色,嘴角的弧度带上了浓浓的苦涩,“有意义吗?且不说陛下您必然有后手,就算真能闹起来,结果是什么?四军内乱,计划暴露,如果天庭西天趁虚而入,届时冥界彻底崩溃,几十万将士白白牺牲,什么都改变不了,还可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

“寒锋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是完成任务。哪怕这个任务,是让自己去死。”

“更何况……”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我,目光中那丝复杂的情绪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末将虽然不知道陛下这计划的全部,也不知道这大阵最终能干什么,但末将猜测,陛下不惜付出如此代价,甚至搭上自己的亲信兄弟,所求的,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向天庭报仇那么简单吧?”

“这大阵启动,献祭我等,将灾祸引向天界……至少,能为冥界赢得喘息之机,甚至……一线真正独立的生机?是也不是?”

他看着我,仿佛在求证,又仿佛早已有了答案。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你很聪明。”

这便是默认了。

寒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或者说确认。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口仿佛积压了数百年的郁气,也随之吐出。

“所以,”他最后说道,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决绝,“戍瀚军,会执行命令。我会带着他们,走进那个洞口,完成我们……最后的使命。”

“不是为了陛下您的私仇,也不全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冥界独立’。”寒锋的目光扫过他的军队,那冰冷的外壳下,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温情,“只是为了……让他们的死,多少有点价值。让他们不至于像地府混战时代那些枉死的阴魂一样,死得毫无意义。”

“这,大概是一个无能的老将,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了。”

他说完,不再言语,只是微微垂首,恢复了臣子恭立的姿态。

仿佛刚才那番洞穿人心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我看着他,这位孤冷、沉稳、看透一切却选择沉默赴死的老将,心中一时竟有些复杂的感触。

与赤燎的激烈反抗不同,与沧溟的热血蒙蔽不同,寒锋是清醒地走向毁灭。他的怨,他的不甘,都深埋在那冰山般的外表之下,化为最后一丝带着悲凉色彩的“责任感”。

沉默了片刻。

我伸出手,拍了拍他厚重的肩甲。

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任何承诺。

只是拍了三下。

然后,转身。

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

留下寒锋一人,独自站立在渐渐凛冽的冥界风中,望着我消失的方向,深灰色的眼眸,古井无波。

只有那挺直的、如同标枪般的脊梁,在昏黄的冥日下,投下一道漫长而孤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