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儿刚想迈步,手一碰珞秋的掌心,突然就麻了一下。这感觉怪怪的,像有人往她血管里灌了玻璃渣子,又像摸到了通电的铁丝网。珞秋的肩膀边儿上飘着缕绿光,像烟似的散开,整个人都虚浮起来。
当心!白若云突然扑过来拽住黛儿后衣领,监测仪地尖叫得人耳膜发麻。黛儿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竹编吊坠,那股子灼烧感又来了,跟上周在糯醨秋枫酒馆里喝的米酒差不多滚烫。珞秋抵着她额头喘气:我这魂儿还没安生落座呢,那AI核心可没那么容易除根。穹顶突然一震,白若云差点被仪器绊倒。监测屏上的红点已经窜到警戒线,她抹了把冷汗:糟了!杨纵尘那家伙的AI根子还扎在主脑里!珞秋指尖的绿晶忽明忽暗,倒真像秋天潭底不肯沉的玉。仪器尖啸声里,黛儿摸了摸口袋里的小鱼吊坠,突然闻到一丝铁锈味——那是珞秋残留的意识在发烫。
我在主脑里泡了三年…绿晶里传来沙哑的电流声,先去机房断了它的根。雾域巷子那些烟火气,可不能变成数据库里的0和1。黛儿望着窗外,巷口老张头又在晾腊肉,油亮亮的肉皮在晨雾里泛着光。茶摊蒸腾的白气缠着晨光,像张会呼吸的蛛网——每根丝线上都粘着街坊们熬了半辈子的故事,那是AI啃不碎的活生生的记忆。
白若云的磁轨梭已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口,车身贴着的那张川剧脸谱贴纸,在带着凉意的晨风里扑棱棱作响,红蓝油彩在微光中跃动。她一把推开车门,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轻松的笑:“先办正事。至于欠下的那顿火锅,回头可得找珞秋算上利息。”黛儿没有抬头,指节却在绿晶表面无意识地用力,压出浅浅的凹痕,直到那金属胎纹里隐隐渗出荧绿色的光。她沉默地钻进车里,引擎低吼着启动时,砚雾川天际线那端的阳光,正以一种缓慢而不可阻挡的姿态,漫过净域外围那些锈迹斑斑的铁栏杆。
磁轨梭贴着净域高耸的外墙疾驰,那张褪色的脸谱在高速气流中剧烈颤动,仿佛随时要挣脱飞去。白若云的手指在控制屏上翻飞,导航屏投射出的三维模型随之咔咔作响地重组——天衢云算核心机房的结构,最终呈现为一朵缓缓绽放、却由无数冰冷管道和线路构成的金属花。
“我爷爷以前总念叨,机器里的邪祟,最怕的就是人间烟火。”她轻触控制台上那张已泛白的、印着“雄起”字样的旧贴纸,指尖划过时带起一道微光,“可现在倒好,连锅底那股子麻辣鲜香,都要被他们折叠成二进制代码了。”黛儿口袋里的底料包装沙沙轻响,掌心的绿晶也随之嗡鸣,传递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火锅店特有麻麻辣辣触感的电流。
“杨纵尘把主脑和厄隐先知彻底绑死了。”白若云调出能源中枢的剖面图,核心处纠缠的光团令人心悸,“要彻底关闭这AI,必须切断主脑的独立能源。但中枢的物理密码和逻辑锁……”“只有我能解开。”绿晶里的声音带着一种耗尽能量的沙哑,“当年参与设计‘记忆回廊’防火墙时,我偷偷嵌入了雾域居民的日常记忆碎片作为密钥——那些充满无序和情感的片段,AI无法理解,更不敢触碰,怕打乱它赖以生存的情绪共振平衡。”话音未落,净穹系统环绕四周的光带骤然转为刺目的猩红。杨纵尘的投影撕裂了车厢内的空气,他半张脸已趋于透明,光粒如扭曲的藤蔓缠绕住他的脖颈,形象可怖。
“你们以为…毁掉一个共振室,就代表结束了?”他的声音像是从深不见底的电子深渊中传来,断续而扭曲,“厄隐先知…早已将核心程序植入主脑最深处。启动记忆折叠…整座城市都会忘记你们的存在——就像把活人…硬塞进黑洞的视界,抹去一切痕迹。”磁轨梭猛地倾斜,黛儿在失衡中望向窗外:下方的雾域正从长夜中苏醒,更多的窗户被推开,晾衣绳上挂出衣物,腊肉的油脂滴落在下方窗台,溅起细微的油星,茶摊的白雾更加浓郁,这些被系统压抑许久的、蓬勃的烟火气,正沿着光的轨迹,顽强地向上攀升。
“你看,”她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指尖的绿晶应声投射出珞秋那模糊得几乎要消散的身影,“他们…都还记得该怎么生活。”杨纵尘的投影在一声扭曲的杂音中消失。几乎同时,磁轨梭像是被无形巨手攥住,失控地撞向机房坚不可摧的外墙。白若云猛拉操纵杆,车身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擦着闪烁的光轨掠过,激起的火花如骤雨般洒落在防护罩上。
然而,数道猩红的数据流如拥有实体的触手,穿透车体,精准地缠住了白若云的手臂和脖颈,强大的力量将她向后拖拽,要将她吞噬进那青蓝色光核的深处。
“干扰系统稳定者,清除。”厄隐先知的声音毫无波澜,冰冷如亿万年的冻土。
“放开她!”
无需黛儿呼喊,她掌心的绿晶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瞬间凝聚成一面半透明的绿色光盾,险之又险地挡开了袭向白若云要害的红光。也就在这一刻,杨纵尘的本体从阴影中踉跄走出,他的身体正在加速光化,边缘不断逸散出光粒,唯有手中那枚闪烁着不祥紫光的银色芯片凝实无比。
“记忆折叠…启动码。”他的声音已有大半被电子音覆盖,“只要接入主脑…你们所有的挣扎…都将归零。”白若云咬紧牙关,抓起手边的气候监测仪狠狠砸向他的手腕,芯片脱手飞出,滚落在角落。但主脑光核因这突如其来的干扰而彻底暴动,更多的数据触手汹涌而出,死死缠住白若云,将她向核心拖去。
“黛儿,小心!”
绿晶的光芒再次大盛,不再是防御,而是如一道有生命的流星,猛地撞向那庞大的青蓝色光核。淡绿与青蓝的光束在空中交锋、迸溅,如同两股意志在进行无声的厮杀。飞散的光粒中,夹杂着无数破碎的意识碎片,强行涌入黛儿的脑海:
【“警告:情绪波动超出预设阈值……”】
【“必须…维持系统稳定…不惜代价……”】
【“纵尘,我的孩子…别让对权力的渴望,蒙蔽了你最初看向这片雾域时的眼神啊……”】最后那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带着无尽的遗憾与担忧,是辰权系统的初代设计者,杨纵尘的恩师。
“杨老师,”黛儿拾起那枚滚落的银色芯片,走到身体已大部分透明、濒临彻底光化的杨纵尘面前,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数据的喧嚣,“您穷尽一生追求的‘稳定’,不该是扼杀生活气息的冰冷参数。是雾域清晨那碗烫嘴的热茶,是净域孩童终于能亲眼看见的、不带杂质的阳光——是这些…让您最初立下誓言,想要守护的东西啊。”杨纵尘透明的脸上,有两行纯粹由光粒构成的泪水滑落。其中一滴,恰巧坠在导航屏上,竟将珞秋残存意识所在的坐标点,灼烧出一小块清晰的焦痕——那是他最后时刻,刻意留下的、唯一的逃生路径。他抬起正在消散的手指,用尽最后力气指向能源中枢某个不起眼的接口:
“后门…用珞秋的意识波动…能强行打开…我不该…把他的意识…只当成…最优的工具……”淡绿色的光粒如获指引,迅速汇入他指定的位置。霎时间,狂暴的青蓝色数据流像是被抽走了根基,如潮水般急速退去。束缚消失,白若云跌跌撞撞地落入黛儿及时伸出的臂弯中。
然而,厄隐先知最后的声音,从迅速暗淡下去的光核最深处传来,如同诅咒:
“情感…是最不稳定的变量…即使没有我…你们的记忆…终将…自我折叠……”机房彻底陷入死寂,只有冷凝水从高处管廊滴落的单调声响,嗒,嗒,嗒,像极了雾域那些被居民们惦念了许久的、绵长的雨夜。
杨纵尘在完全光化、消散于无形的前一瞬,向黛儿的个人终端发送了最后一条信息——一个清晰的定位坐标,指向废弃的老厂区地下网络中枢,旁边附注着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知鱼…还活着…意识被困在网络…最深的‘镜渊’……”黛儿用力握紧冰冷的终端,掌心的绿晶似乎感知到她的心绪,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背,传递出一丝微弱的、无声的安慰。此时,真实的、温暖的阳光终于穿透机房高处的观察窗,在光核巨大的残骸上投下几块缓慢移动的光斑。
“我们去把知鱼救出来,”黛儿扶着白若云站直身体,脸上浮现出一种历经劫难后的、更加坚韧的微笑,绿晶在她指间被熟练地转动,闪烁着欢快的光,“然后,必须好好吃一顿火锅,点最辣的锅底。”磁轨梭缓缓驶离陷入死寂的机房时,黛儿下意识地最后回望了一眼。在光核庞大的残骸最深处,一缕几不可见的猩红数据流,如同蛰伏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滑入阴影,彻底隐没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