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而静。
金不焕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轻轻叩门,没人应。他又叩了三下,用力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里昏暗,一个女人正蹲在角落里抹地,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那张脸满是疲惫,但他认得,是她。
张氏怔住了,一只手还攥着抹布,眼神恍惚:“金爷,你怎么……”
金不焕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他站在她面前,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像是气一下都堵在了胸口。
张氏缓缓站起身,低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向你道歉。”金不焕的声音不大,却像打雷一样炸在屋里,“我不该把你留在这里。”
张氏垂着眼睛,抿着嘴,身子轻轻颤着:“哪有什么该不该的,金爷着急回家抱孩子,也是人之常情。况且,我们非亲非故,你也没必要替我考虑太多。”
“走到霍州外,听到一个洗衣的妇人歌唱,和你在客栈唱得调子一样。”
张氏一怔,笑了一下:“我并不会唱,素日里都是瞎哼。”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你,觉得自己很不是东西。很想见到你,和你说句对不起。”金不焕喉头哽着,眼里有一点红。
张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没有什么好抱歉的,你不需要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先招惹了你……”
“别的废话就不多说了,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张氏没有应声,只是抬起手,轻轻将窗台上的一块干了的手帕拢进怀里。
“你说话呀!”金不焕急得直跺脚。
张氏的手指轻轻交叠,缠绕在一起,良久,才低声开口,像是在和他说话,又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跟你走?去哪里?我这一身泥一身灰的,又没个身份,也没个名分……在并州靠着叶姑娘能活一两日,可是往后呢?叶姑娘若是不愿意照拂我了,我将何去何从,你们都没有想过我的处境,只是让我跟你们走,你们在那里有家,我没有。”
金不焕被她这句话堵得心口一闷,仿佛被人一拳捶在心尖上。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氏轻轻笑了一声,笑音却干涩:“金爷,你是个好人,真的。我一开始跟你说话、给你洗衣、端饭菜,也不是想讨你什么,只是……只是有些觉得,你和我死了的男人有些相似,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
她说着,慢慢转过身来,眼里已经泛起了泪意。
“你不知道,他死后,我被人指着骂、被驱赶、我偷过饭吃,也抢过乞丐的食物。就那日,你替我出头的时候,我心里头,突然有了一点盼头。”
金不焕喉咙发紧:“那你就跟我走啊,我不嫌你,你信我。等我们到了并州,我给你个名分。”
张氏摇了摇头,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你信我,可你家里人会怎么想我?一个死了男人的孀妇,跟你回去是去做什么?做你的下人?做你的通房?还是你不愿见光的外室?”
“你别胡说!我怎么能委屈你做下人呢!”金不焕一步走到她面前,声音忽然大了几分,“我说的是正经话,我是来找你的,不是来听你说这些推开的话的。张氏,我金不焕是个粗人,不会说那些好听的,但你帮我洗了衣,我记得,你替我盛饭,我也记得。你哭的时候我心里难受,你没了的时候我更难受。并州那边,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我家里也有些资金,目前只有一个夫人,她温柔宽厚,一定能容得下你。”
说罢,他竟真举手指天,准备起誓。
张氏吓了一跳,猛地伸手拉他:“你疯了!别这样,我承不起!”
“你肯不肯跟我走?”金不焕倔强地看着她,一双眼里全是火。
张氏看着他眼里那火,终于再也压不住心底的那根弦,泪水扑簌而下。她一双手轻轻地环住他的腰身,哽咽着点头:
“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金不焕一把抱住她,将她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风穿过香樟巷尽头,刮起了一层薄土,眼前的风景瞬间模糊了起来。
金不焕四下环顾,突然将张氏打横抱起,就要往门外走。她吓了一跳,轻轻挣了两下:“你别这样,这是做什么?让人看笑话了。”
金不焕却不管她的反应,抱得紧紧的,一边往马前走一边低声道:“让他们看,看我金不焕抢亲了,谁有意见谁来拦我。”
张氏听着这话,脸一红,终是没再挣扎,任由他将自己小心地放上马背。金不焕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一只手执缰,一只手稳稳搂着她的腰。
她轻轻拢着膝上的衣摆,声音低得像风吹过:“你这个人,疯疯癫癫的,要真带我走了,回头可别后悔啊。”
金不焕听着这话,低头笑了笑:“我脑子傻,但是老天爷一直眷顾。放心吧,我是要后悔,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张氏没说话,只低头靠在他肩头,风吹动她鬓角几缕碎发,扫过他的颈侧。他感觉到她的气息贴着自己,竟一时有些恍惚。
马蹄踏出小巷,回到了官道上,日光正暖,斜斜地从树梢洒下,照在二人肩头。
张氏抬眼看了看远处天色,忽然问:“一会……一会儿见到他们,你要怎么说?”
金不焕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带了几分安慰:“这有何好说的,他们都是聪明人,可能会立马改口叫小嫂子。到时候,你别吓一跳就行。”
张氏一怔,随即轻轻一笑:“你就这么把我带回去,你家里那位真的不会容不下我?”
金不焕大笑:“她不会,等你见了就知道,她是一个顶好的女人。”
张氏没再说话,只是将头又轻轻靠在他背上,闭上了眼睛。
风渐渐大了些,吹得她的衣摆猎猎作响,金不焕勒紧缰绳,一手护着她,骑马疾驰在山野之间,尘土飞扬,仿佛这一路不问前程,也不问归期,只管带她回去——
他是从什么时候动心的呢?他也说不清楚。她是从什么时候喜欢自己的,他也不知道。
但,此刻,他只想,带她回并州,给她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