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之前的果体主义者们也曾在那些荒诞的呓语中不断念叨着所谓真实与虚假的故事……但,出于副本一贯的要素繁多,白无一也只将其视作副本内可能存在某种精神幻境的一种描述。
但现在……
“你们才是真正的赤身裸体,你们从未穿上伪装……你们,才是真正的果体主义者。”
歌手那认真的语调,平静的论述,以及、具体的描写,都更倾向于了一种副本外概念中存在的区别:
选手与Npc。
“它们……会按照各个地区的认知不同而改变一些画面……”
歌手的声音虽然有了越来越多的悲伤与啜泣,却又越发清晰,一种怪异的冰冷视线自她面纱后钻出,一遍又一遍投射到白无一的面具上,专注又偏执,简直像要将白无一以视线解剖出来一样:
“你们有没有想过,其实哪怕看起来一样的东西……也是已经根据你们共同的一部分,进行过了协调?”
“……你们曾经也是我们吗?”
白无一终于做出了第一句询问。
歌手并未回答,但当他问出这个问题时,或许便已经不需回答了。
哪怕胆怯迟钝如他,麻木的鼻腔也已经从浓重血腥味中嗅到了更为蹊跷的异味,那或许来自货真价实真实的异味,那早就预兆的异味……
‘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些景象所以才这么说的……哎,我尽量尝试一下吧,比如,如果你看见一栋房子突然在街道上开始健步如飞,或者看见一条狗站起来给你做了个三菜一汤,你会有什么反应?’
古人将雷电视作神罚。
近代人曾以为电视是摄取人灵魂的邪物,电影发明初期观众们曾因荧幕中的火车落荒而逃。
那么……所谓能健步如飞的房子……会不会,就是汽车?
城市是没有汽车的,只有火车和缆车,所以侍者仅以类似的结构去形容,而看到狗站起来……若是在电视电影中,便并不奇怪,甚至堪称毫无新意了。
……说来,城市有电视这种东西吗?
至少白无一这一路上应该是没看见的吧,甚至唯一的,有屏幕的电器,便只有由关寒带来的游戏机。
他可不记得有拍卖场的侍者跑来书店买过书……那之前对话中:
‘我认为它们不是真的不是因为它们虚幻……听着,我很清晰地看见了它们,虽然它们就像电视里面的画面一样清晰,但是它们也绝对不可能是真的……因为它们是跟城市完全不同的东西!’
这一句比喻是怎么回事?
……果体主义者们说的是真的,怪物说的是真的,城市难道不值得怀疑吗?难道困在幻境中的人不应该察觉不合理随后喋喋不休地询问为什么吗?哪怕只是形成了自我意识的机器人,难道不也该为此感到困惑甚至恐惧吗?他们明白了,他们真的明白了……
那些话都不是什么疯话!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跟着您了……您,跟你们稍微有一点不一样,起码跟那个在这里非常适应的棋手不一样,其实……你跟之前的我们一样,不能完全分清不是吗?”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逐渐在白无一脊背上攀升,而期间,歌手便这样静静躺倒在地上,以她的眼、以她那空荡荡的体腔凝视着白无一,悲切到了极点点声音中染上一丝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
“即便心怀仇恨……您还是不由自主地将形似之物便当人对待……这不好,这并不好啊先生……”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反而没有那么大的必要去恨你们就是了,只要,你们也是城市的受害者,而不是……”
白无一的话被自己中断,随后他默默将视线挪到一边。
若是一切当真如他所推测,那么……白无一本人倒还好,他在副本中一贯秉持对等友善原则,从未肆意屠杀,也并未过于慷慨。
但其他的选手……他不好说,也许这种真相对一些人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吧,主持人的力量并非在蓝星出现伤亡后才具有,这里的人,即便也是真实的,也不会是蓝星之人,那其实也没有必要太过在意。
话说……若是如此,那这一身的皮囊,对于他们来说还真就才是穿得最为厚实的一件衣裳了,面具和其他衣衫对于他们来说反而便毫无意义,就如那女祭司所说的一样……那个人,或许也早就知道一切的真相了吧。
那么作家呢?似乎跟歌手交情(单方面)匪浅的作家,也是如此吗?
……既相同却又截然不同的二人就这样静静对峙着,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天光一点一点偏转……
“您……能帮我个忙吗?”
半晌,歌手忽然恳求:
“能不能……请您揭开我的……面纱?就是那个……我一直,戴着的……”
“……”
有点危险。
从逻辑上来说,白无一不该去靠近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危险人物,只把她当一只垂死的毒虫,远远隔离,看着她就这样溺死在自己的血中便好。
……但仔细想来,以她的能力表现,真要杀死白无一是完全不必恳求的,而且,歌手的表述实在是有些过于真实,同病相怜的处境未免让人在其濒死之际产生些兔死狐悲的怜悯,于是白无一叹了一口气,去四周摸索了一顿……然后,从尸骸中捡出一截骨骼,把它当一杆阴森的手杖,如什么举行仪式的祭司般轻轻挑起了那一层单薄、却切实遮挡了下方五官、稀释了其为人性的面纱。
一张算不上多么优美或特殊的面容一点点浮现在白无一眼中,唯一较引人瞩目的,是一双淡蓝色的眼,比起一般的蓝眼色泽更为黯淡、接近于灰色,现在正一点点如渗出溪流的灰石般渗出着泪水。
“天呐……”
歌手呢喃着,被切割的嘴哆嗦着一张一合:
“好疼、先生,好疼……我清醒了,但我不知道清醒竟然会这么疼……而且,我们早就没救了,那一切努力,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已经烂掉了,先生,我们都已经完全烂掉了。”
在揭开面纱之后,属于人的喜怒哀乐表情,便完全暴露在了空气之中,她的悲伤越发鲜明了,几乎变为一种冰凉的液体,渗透到白无一笔尖,后者沉默了片刻,扔掉了手中的骨杖,终于放弃了那一点点距离。
名为兔死狐悲的情绪如一缕火焰般燃烧在他的胸膛,令他因警惕而做出的疏远显得有些可耻。
“不要这样。”
歌手一点点挪动着淡蓝的瞳孔,她凝视着龙国人面具下那双漆黑的眼睛,如凝望着一汪下方波涛汹涌的潭水,竭尽全力地抬起一只手,以染着血的指尖,一点点摸到白无一面颊上,呢喃:
“不要怜悯我的痛苦,先生……”
然后。
指尖忽然加力。
“我知道您来的目的……然后,如果有机会的话,请听我说,”
略有些迟钝的指甲因强行的力度嵌入白无一的皮肤,让他感到微微刺痛,但在被真正划伤之前,白无一已经猛然抬起头,朝半抬起身的歌手再度举枪。
而歌手看着他的动作,依然以那平静的、无畏的……
“毁掉这座城市吧,毫不犹豫的,哪怕一切会毁灭……哪怕我们会无比痛苦……”
充满毁灭与诅咒意味的、以至于令人不寒而栗的语调说:
“毁掉我们吧。”
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