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西关外,戈壁风起。
接连数日的沙暴终于歇止,天地间仍弥漫着昏黄的尘霭。飞沙走石之下,戈壁的砾石被风卷起,敲打在关隘斑驳的土墙上,发出噼啪声响。
一队轻骑踏破苍茫暮色,为首者高擎一杆青鸟合盟金杖,此杖是西域最高规制的迎使信物,代表西域和平的起源和象征。
“西域使臣莫桑,奉我王之命,恭迎天朝少将军!”马蹄卷起的沙尘尚未落定,洪亮的通传声已穿透城门。
城楼之上,一身银色铠甲的少将军按剑而立,深邃的目光掠过使团,投向戈壁尽头那片神秘的疆域。
“十二日后,乃天山神佑之吉日。我王已备下十里仪仗,届时将在都城天水举行送亲大典,恭送大公主殿下凤驾东来,永结两国秦晋之好!”
桑旸颔首还礼,十几日的路程,将通向一场奠定此后休戚与共之局的盟约。他的眸中似有星火,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直抵百年之后的海清河晏。
“开城门,迎信使入关。”铁甲与剑鞘碰撞出清冷的回响,少年将军沉声下令,“翌日卯时,轻骑先行,西出阖西关。”
…………
待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天光熹微,约定的时辰已至。阖西关城的城门在沉重的铰链声中再度开启。黎明将至,寒意却未散,带着破晓时分特有的清冷。
一阵沉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这片寂静。银甲的少年将军一马当先,率先冲出了巍峨的城门。紧随其后的,是约莫四十人的轻骑小队。
他们沿着官道向西疾驰,身影在朦胧的晨曦与弥漫的沙尘中,化作一行剪影。
初升的朝阳,在他们身后迸射出第一道金光,为这支队伍镀上了一层耀眼夺目的金边。前方是通往西域天水之路。
城外,另一侧官道之上,黑衣玄甲的单骑,迅如闪电直追而去,顷刻间便已追至少将军马侧,此人正是袁平。
两马并辔而行之际,袁平勒缰低语:“爷!万全商队已携货返程,两日之后会在三河相遇。而飞运商队将于后日,于阖西城出发前往天水。”袁平稍顿。
“您让我额外留意的永贵商队,已前去天水,六日之后携货返程,将在古原相遇。”
少年压低的嗓音带着清朗的质感,虽不响亮,却分外清晰:“那两日后,我们便先在三河,会一会那万全商队。”
少年将军手中马鞭凌空一挥,在空中甩出一记清脆的响鸣。胯下的黑色战马长嘶人立,铁蹄重重踏下,顿时黄沙漫卷,如乌云蔽日。
不待烟尘落定,这一人一马已如离弦之箭,撕开滚滚沙幕绝尘而去。
不过须臾,一队铁骑便已远去,消失在辽阔的地平线上,只余下官道上尚未散尽的烟尘,以及渐行渐远的蹄声。
桑旸带一对轻骑先行前往天水,而西域的信使,则被桑旸留在了阖西城,理由不容质疑:回复王命、筹备典礼皆是急务,刻不容缓,因此他须亲率轻骑,携圣旨先行一步直抵天水。至于一路风餐露宿的信使,则不妨在阖西关休整一日,次日再随大队仪仗一同出发。
阖西关距西域都城天水,只有约摸十日的路程,快马轻骑七八日便可到达。
官道之上,往来商队迤逦不绝,车马辚辚,一派繁忙景象。往来的商队,一般不过歇上个几日,便会再次往返于两国之间,如此循环往复。
三河是西域的边塞重镇,残阳将坠。一队轻骑日夜兼程,带着满身的风霜,原本两日的路程,只用了一日半,在酉时关城门之前,就已抵达了三河。
距三河城尚有两里之遥,桑旸抬起右臂打了个手势。训练有素的骑兵无需号令,奔腾的马蹄声便如潮水般层层退去,最终化为一片沉雄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缓步徐行。
夕阳将巨大的城廓剪影投在苍黄的地面上,城门口人声鼎沸,挤满了牵着孩童,带着老人,拉着木车、头顶货物的西域百姓,正准备在关闭城门前的最后时刻涌入。
使团享有专用的甬道,无需与商旅混杂,但当这四十余名,盔明甲亮、风尘仆仆的铁骑逼近时,依旧瞬间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喧嚣声不由自主地低伏下去,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敬畏的、审慎的,齐刷刷地落在了桑旸和他身后那面飒飒作响的镇西军军旗上。
只有那尚在襁褓的婴儿,依旧毫无所觉地哭的撕心裂肺。嘹亮的啼哭,在周遭压抑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孩子的母亲干瘦蜡黄的脸上满是焦灼,不停朝队伍张望,生怕这哭声惊扰了官兵。她粗糙的手不停轻拍着,干裂的嘴唇喃喃哄着:“宝儿乖,莫哭……进了城,娘就给你讨碗米汤喝。”
她腿边约莫两岁的小儿,瘦得皮包骨般,脏污的头发紧贴在额上。他脏兮兮的手指塞在嘴里无声地吮吸着,另一只手轻轻扯着母亲的裤脚,一双黑亮的眼睛满是懵懂的期待,望向他的母亲,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哼哼:“娘,饿……”
而这仅仅只是苦难画卷的一角。放眼望去,互相搀扶着拄着木棍,却每一步都走的颤巍巍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已不见丝毫光亮。
独轮车里脏污的被褥下,只能勉强看到一具身体轮廓的瘦弱身体蜷缩着,露在外面的手腕瘦得只剩下一层蜡黄的皮包着骨头,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怀抱空瓦罐的妇人,罐中早已没有了粮食,可她却仍下意识地紧紧搂着,如同抱着最后的希望。
更多的是一张张麻木的脸,被风沙刻满沟壑,眼神空洞地望着即将关闭的城门,生途死路,俱是黄泉,进退殊途,同归其哀,不过换一处残躯苟延。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液和绝望混合的气息。马蹄声掠过,只能激起些许惶恐的骚动,如同石子投入死水,微澜过后,是更深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