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的杯盘已添了几轮,众人也都显出几分酒意。牛田生放下手中的酒杯,用袖子随意抹了把嘴角,双颊虽因酒意泛着明显的红晕,眼神却依旧清明锐利,丝毫不见迷醉之态。
他心里明镜似的,马小龙身为东夏国使臣,此番前来绝非只为吃一顿饭那么简单,必然带着重要公务。即便刚才酒桌上聊得热络,他也始终没敢全然放松警惕,知道正题迟早要提。此刻见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便清了清嗓子,示意手下撤去残羹,又换上新沏的热茶。
不等马小龙开口,牛田生便主动往前凑了凑身子,脸上带着恳切的神情问道:“马大人,实在不知此次东夏国使臣大驾光临,究竟是为了何事?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上我们江鱼派的,或是需要我们出力相助的,只管开口,我等定然竭尽所能,绝无二话。”
在牛田生和江鱼派众人看来,如今的东夏国国力强盛,声望赫赫,早已是各方势力眼中超然一般的存在。他们深知,能与东夏国交好绝非坏事,此刻主动摆出这般姿态,既是表达充分的善意,也是真心想借此机会攀附这份情谊,为门派多留条后路。
马小龙的酒量当真是令人佩服,宴席上你来我往,觥筹交错间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他面前的空酒杯也叠起了不少,可他脸上依旧不见半分醉态,眼神清明得很,嘴角还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目光落在牛田生身上,先是慢条斯理地拿起桌边的毛巾,轻轻擦了擦额角和脸颊渗出的薄汗,那动作不慌不忙,仿佛只是在整理衣襟一般。
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说起来,还真有件事想劳烦你,就是不知道你方才在席上说的那些话,还算不算数?”
牛田生心里咯噔一下,方才酒酣耳热时拍着胸脯应下的话此刻在脑子里盘旋,他琢磨着马小龙这时候提起,八成不是小事,心不由得悬了起来,七上八下的。可脸上却不敢露半分迟疑,立刻挺直了腰板,语气干脆地回道:“那是自然,算数!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话虽如此,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暗自揣测着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再想收回已是不可能。牛田生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这点家底,别说和东夏国正面对抗,怕是连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扛不住。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默默祈祷,只盼着马小龙提出的要求别太出格,别让他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境。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微微泛白,连带着呼吸都比刚才沉了几分,目光落在桌上的酒杯上,却丝毫没了喝酒的心思。
“好好!”马小龙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他随即收敛了神情,腰背挺得笔直,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目光灼灼地看向牛田生,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般,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需要你们江鱼派,全部离开大明!”
话音落下,马小龙便缓缓将身体向后靠去,稳稳地倚在身后的椅背上,双手随意地放在扶手上,眼神沉静如水,就那样默默地注视着牛田生,既不催促,也不言语,仿佛在等待他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
牛田生听到这话,只觉得心头“咯噔”一声,像是有块巨石猛地砸了下来,让他呼吸都不由得一滞。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瞳孔微微收缩,心中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紧张地翻腾起来:什么意思?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这是要将我们江鱼派彻底驱逐出大明境内吗?
马小龙的话音刚落,席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陪坐的那几位江鱼派小头目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表情由错愕转为愠怒,席间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骚动。
“什么?让我们离开大明?这简直是欺人太甚!”有人按捺不住,低低地怒喝一声。
其他人也纷纷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齐刷刷地射向马小龙等人,眼底翻腾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他们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兵器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显然已经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
他们心中清楚,马小龙背后的势力或许不好招惹,尤其想到冬夏国的威名,心底难免有些忌惮,谁也不想平白无故地惹祸上身。可眼下,马小龙提出的要求无疑是断了他们的生路,江鱼派在大明经营多年,早已将这里视作根基,若是真的被驱逐,前路茫茫,与覆灭几乎无异。
一时间,众人脸上的犹豫被决绝取代——若是马小龙真的要把事情做绝,丝毫不给他们留余地,那就算拼着鱼死网破,也要让对方付出代价,断不能就这样任人拿捏!
面对周围那些虎视眈眈、杀意毕露的目光,马小龙却像是全然未觉,脸上不见丝毫波澜,依旧安坐于座位上,缓缓闭上双眼,似在闭目养神,又似在思索着什么,那份从容不迫与周遭的剑拔弩张格格不入。
而守在他身侧的黑玄,同样对周围江鱼派众人的神情变化视若无睹。他身姿挺拔,安静地坐在马小龙身边,双目平视前方,不发一语,仿佛只是一尊沉默的雕像,可那沉稳的气息中,却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威慑力,与马小龙的淡然相得益彰,让周遭的戾气似乎都收敛了几分。
不愧是江鱼派的首领,论起沉稳,还得是牛田生。方才马小龙那番话,字里行间带着几分不软不硬的意味,听在耳中,任谁心里都会有些不忿,牛田生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深知此刻并非动怒之时,江湖上的事,往往就藏在一句句言语的交锋里,稍不留意便可能坏了大事。于是,他强行按捺下心头那点起伏的波澜,脸上依旧是平日里那般沉稳的模样,只是声音里难免带了些压抑的沉闷,开口问道:“马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不妨直接说明白些,也好让我心里有个数!”
马小龙将牛田生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点头:这牛天生的性子确实靠谱,沉得住气,是个能成事儿的。方才他刻意那般说,也是想试探一番,如今看来,对方的气度果然没让他失望。念及此,马小龙脸上那副略显严肃的神情顿时一松,转而露出一抹呵呵的笑容,语气也亲和了不少。他往前凑了凑,伸手在牛天生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拉近关系:“牛兄弟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我敢打包票,这件事对你,对你们江鱼派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是桩划算的买卖。”
话音一转,马小龙脸上的笑意淡去几分,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他直视着牛田生的眼睛问道:“牛兄弟,实不相瞒,我多少能猜到你心里对往后的路有什么打算。你总不能真带着这帮出生入死的兄弟,一直窝在江陵县这一亩三分地,靠着眼下这点局面称王称霸吧?”
他顿了顿,见牛田生眉头微蹙,显然是听进了这话,便继续说道:“眼下燕王与朱允文正打得不可开交,双方都忙着争夺天下,自然没心思腾出手来管咱们这地方上的事,你们江鱼派才能有如今的安稳。可你想过没有,这内斗总有结束的一天,不管最后是哪一方胜出,执掌了这天下,他们会容忍一个在地方上自成一派、手握势力的江鱼派继续存在吗?”
牛田生心里暗自嘀咕,不明白马小龙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方才还说着利弊,怎么突然就绕到江鱼派的将来上了。但他面上依旧保持着严肃,听马小龙说完,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沉稳地回应:“还能有什么打算?说起来,我这些兄弟们,也都是被这连年的战事逼得没了法子,才只能抱团在一起,勉强讨个生路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站着的几个心腹兄弟,续道:“等将来燕王真的南下,天下安定些了,战事平息了,我等便散去,多做些积德行善的事,各自回到从前的营生里去,安安分分过日子就是。”话虽如此,他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乱世之中,安稳二字,谈何容易。
马小龙听完,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认同:“牛兄弟,你这想法还是太过简单了。或许你心里确实是这么盘算的,可你手底下那些兄弟们,跟着你在江陵县有了如今的局面,习惯了这般聚在一起的日子,将来真能甘心回到从前那种平淡无奇、甚至可能要看人脸色的生活里去吗?”
他话锋一顿,目光扫向周围,继续说道:“再者说,你们江鱼派如今在江陵县的规模,前前后后加起来怕是有百上千号人了。这么多号人聚在一处,就算将来燕王大军真的到了,天下稍定,你觉得他们会放心让你们就这么散了,各自回归从前的营生?”
“别的暂且不提,就说你们这几位能说上话的头目,这些年在江陵县多少有些名头,真到了那时,想继续留在这地方怕是难如登天了吧?”马小龙的话像是带着几分敲打,一字一句都落在实处,让牛田生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这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马小龙他们在江陵县盘桓了这么久,早已在这里树起了不小的威严,手下弟兄众多,势力盘根错节,几乎成了当地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换作任何一个掌权者,都绝不会愿意让这样一群人继续留在原地。试想,若是将来局势稍定,他们当中有人真的振臂一呼,凭着往日的根基和威望,保不齐就能引得人心浮动,这地方岂不是又要陷入混乱?
所以,任谁都不会愿意留下这么个随时可能引爆的隐患,必然会想办法将这股势力挪走,或是彻底拆解,以绝后患。
马小龙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牛田生心上,他的脸色愈发难看,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不是糊涂人,马小龙说的道理,他心里何尝不清楚?
就算燕王朱棣真有容人之量,将来不管他们这些人的闲事,可那又如何?将来被派到江陵县来主事的官员呢?那些人是朝廷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江陵县这地方,终究只能有一个声音,那必然是朝廷的声音。
他牛田生若是赖着不走,等新官到任,当地百姓到底是听他这个江鱼派首领的,还是听朝廷命官的?就算他安分守己,什么都不做,可在那些官员眼里,他这个曾经占山为王、说起来也算“造反”出身的人,又怎么可能被容忍与朝廷命官平起平坐?
思来想去,他的下场,恐怕难有好结果。牛田生只觉得心口发闷,重重地吁了口气,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话说到这份上,牛田生心里跟明镜似的,哪还猜不出马小龙的意思?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分析了这么多利弊,说到底,还是为了引出他先前那句“利大于弊”的话来。事已至此,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没意思,牛田生定了定神,脸上那股子挣扎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他抬眼看向马小龙,语气也缓和了不少:“马兄弟,事到如今,我也不绕弯子了。你既有这番考量,想必心里早有计较,不知道马兄弟可否给我指条明路,有什么好的建议?”
马小龙脸上漾开一抹沉稳的笑意,那笑容里不带半分急促,反倒透着几分深思熟虑后的笃定。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个人耳中:“如此一来,就回到了我方才跟你们说的那件事了——让你们离开大明。”
他稍作停顿,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众人,见有人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与戒备,便又继续说道:“方才那番话,许是没能说透彻,怕是各位兄弟心里都在犯嘀咕,甚至觉得我这是在替燕王办事,要把你们从这片土地上赶出去。”说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添了几分恳切:“可兄弟们是真不知道,我这番话,这番提议,完完全全是为了你们着想啊。”
马小龙的脑袋缓缓转动着,目光逐一扫过桌子四周的鱼派各小头目,眼神里透着几分郑重。他朝着每个人都微微颔首,语气诚恳地说道:“我这里有一份资料,各位看过之后,想必就能明白眼下的情况了。”
话音刚落,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的黄靖便立刻站起身来。他先是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襟,随后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沓折叠整齐的纸张。纸张的边缘有些微微发皱,看得出来是被妥善收存过的。此时,牛田生等人脸上都带着几分疑惑,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黄靖手中的纸张上,眼神里满是探寻——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资料,究竟藏着什么关键信息。黄靖没有多言,只是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步走到每个人面前,将手中的纸张一份份分发下去。
牛天生双手接过那张纸,目光先是在纸面上来回扫了两眼,眼神里带着几分茫然和局促。他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就像在看一串毫无意义的符号,脸颊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憨笑,朝着马小龙挠了挠头说道:“啊这……真是让马兄弟见笑了,我牛天生打小就没进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这纸上写的啥,我是一点儿也看不懂啊。”
说完,他便转过身,正准备朝着不远处几个在忙活的小弟喊一声,想叫那个读过几年书的小弟过来,帮自己念念这纸上的内容。可他刚要开口,没想到马小龙已经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温和友善的笑容,摆了摆手说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忘了牛兄弟可能不识字。没关系,那我就给牛兄弟念一念这纸张上的内容吧!”
马小龙说完,便起身从牛天生手中接过那张纸,摊开在掌心,清了清嗓子,便开始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纸上的内容,正是关于雇佣兵模式的详细介绍。其实早在湘王府的时候,马小龙就考虑到了这一点——接下来要接触不少像牛天生这样的人,若是每次都要从头至尾给不同的人重复讲解雇佣兵的模式,一来二去难免耗费太多口舌,效率也低。于是他便提前让手下的人把雇佣兵的相关内容,包括招募要求、职责范围、薪酬结算、合作模式等等,都逐条梳理清楚,抄写了好多份。
马小龙原本盘算着,往后去不同地方招揽人手时,直接把这些整理好的资料递过去,让对方自己看一遍就能明白个大概,省去不少重复解释的功夫,效率也能高上许多。
可他万万没料到,这资料头一回派上用场就出了岔子。虽说对他自己而言,确实省了不少事,不用再费口舌去从头讲起,但问题偏偏就出在他招揽的这些人身上——好些人压根就不识字,资料递过去也跟看天书似的,根本起不到预想的作用。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先前考虑得还是不够周全,忽略了这些人大多没读过书的情况。
马小龙的话音刚落,牛天生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异样,那双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涌上几分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往前凑了凑,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语气追问道:“马兄弟,你这话的意思是说……二殿下会给我们粮食,还能免费把我们送到美洲去?而我们要做的,主要就是去开发美洲那块地,等将来从那儿弄着资源了,再分些利润给二殿下,是这么回事吗?”
他顿了顿,像是在仔细消化这番话,又紧接着问道:“而且我们还能跟二殿下签几年的协议?就好比说,要是我们签了五年的话,等这五年一到,我们自己所得的利润就能自由分配了,不用再分给二殿下了,对不对?”说这话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马小龙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没错。”
这声肯定让牛天生越发错愕,眉头微微蹙起,心里头打起了转儿。他暗自琢磨着,这事儿听着怎么跟在明朝当兵有些像呢?当兵不也是出去征战几年,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眼下这事儿不也差不多是这个理儿?可再一细想,差别又大了去了——要是给朱高煦当这雇佣兵,能得着的好处可比当兵多太多了,不光有粮食,还能去个叫“美洲”的新地方,将来得了资源,还能分到实实在在的利润,这可比单纯扛枪打仗划算多了。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透着股不一般,眼神里的疑惑渐渐被一股跃跃欲试的神色取代。
牛天生的目光紧紧落在马小龙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两分,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马兄弟,哥哥我还有个事儿想问问你——咱们约定的时间一到,真的还能回来吗?”
他心里头盘算着,若是真像马小龙说的那样,有粮食,有去处,将来还能有自己的奔头,倒也不是不能答应。毕竟眼下这国内的形势乱糟糟的,到处都不太平,他自己能不能撑到战乱平息的那一天,连他自己都没底。若是能有个安稳的去处,哪怕是去遥远的美洲待上几年,只要将来还能回来,倒也值得搏一把。
牛天生心里头继续盘算着:马小龙说美洲那边的民众还没开化,武器也落后得很。这么一看,自己带着兄弟们过去闯一闯,未必没有机会。他琢磨着,等约定的期限一到,国内的乱局说不定早就平息了,到时候回来,日子总能安稳些。
这么一比,去美洲闯荡可比窝在这儿强多了。
马小龙瞧出了牛天生心里的顾虑,语气诚恳地保证道:“这个你尽管放心。如今局势乱糟糟的,燕王眼下忙着应对大局,多半不会留意到你们这些小股势力。可等将来,你们要是能带着大批物资回来,别的不敢说,安安稳稳当个富家翁,那是绝对没问题的。想来燕王也不会排斥你们这些能为地方带来益处的‘钱袋子’,毕竟安稳富足的百姓,对谁都是好事。”
他这番话条理清晰,既点出了当下的局势特点,又勾勒出了未来的安稳前景,就是想让牛天生放下心来,明白这桩事里的稳妥之处。
牛田生沉默着,缓缓点了点头,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心里清楚,马小龙这番话虽不中听,却字字在理,像一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荡开了圈圈让他不得不正视的涟漪。
他们江鱼派在江陵县地界上,确实算得上一号人物。街头巷尾的商户见了他们要礼让三分,寻常百姓更是不敢轻易招惹,论起在这县城里的声势,几乎没有哪个势力能与之抗衡,说是无人能敌也不算夸张。可若是把眼光从江陵县这方小天地挪开,放到整个大明的版图上,江鱼派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盘踞在一个县城角落里的小小势力,就像墙角下的一丛杂草,风一吹就可能弯折,雨一淋就可能衰败,在广袤的天地间实在微不足道。
他抬眼望了望窗外,仿佛能透过这层层屋宇看到京城的方向。那位端坐龙椅的朱棣,是执掌天下的君王,眼中所见的是万里江山,心中所虑的是朝堂稳固、边疆安宁,身边围绕的是文臣武将、王公贵胄。对于这样一位九五之尊而言,他们江鱼派,真的就像池塘里的一只小虾米,渺小到不值一提。别说主动去招惹什么,就算哪天运气不好,糊里糊涂地得罪了哪位路过的官员,或是被卷入了什么不起眼的纷争里丢了性命,恐怕消息也传不到京城去。朱棣日理万机,批阅的奏折堆积如山,处理的都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又怎么会知道,在遥远的江陵县,曾经有过一个叫江鱼派的小势力,更不会知道他们是如何消失的。
想到这里,牛田生轻轻叹了口气,先前那点因在县城里的风光而滋生的自得,此刻已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清醒的认知在心头萦绕。
牛田生心中已然拿定主意,打算听从马小龙的提议。只是江鱼派并非他一人独断专行,凡事还需与兄弟们商议。于是,他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在座的其他弟兄。
这些兄弟自始至终都在凝神听着他和马小龙的对话,此刻见牛田生望过来,纷纷交换了几个眼神。片刻之后,立马有一人站起身来,语气坚定地说道:“大哥,要是事情真像马兄弟说的那般,那我愿意打头阵,前往美洲闯一闯!”
话音刚落,旁边又有两人按捺不住,也跟着表态:“大哥,算我一个!与其在这小地方困着,不如去外面看看有没有新出路。”“对,咱们江鱼派的人,就该有股敢闯敢拼的劲头,我也去!”
有了带头响应的人,堂内的气氛愈发高涨,其余弟兄也纷纷站起身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着态度。令人振奋的是,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愿意前往美洲闯荡一番。
这股踊跃的劲头并非凭空而来。从马小龙的讲述中,他们得知美洲如今就像一处尚未被充分开垦的宝地,遍地都蕴藏着机遇与财富,正等着他们去挖掘。更让人心动的是,此行并非没有归期,而是有着明确的期限。一旦期限到来,他们便能带着积攒的钱财荣归故里,用这些辛苦挣来的财富,给家中的妻儿老小添置新的屋舍,买上充足的良田,让他们不再过着紧衣缩食的日子,能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一想到家人将来可能展露的笑脸,弟兄们心中的那点顾虑便烟消云散,只剩下对未来的憧憬和一股说干就干的冲劲。
二来,眼下燕王与朱允炆的战事正酣,天下局势动荡不安,胜负难料。他们江鱼派终究只是个县城里的小势力,在这种席卷天下的纷争面前,如同风中残烛,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万一战事波及到江陵县,或是被哪一方势力裹挟利用,最终的结局恐怕凶多吉少。想到这些,弟兄们心中难免都揣着一份沉甸甸的担忧,日夜不得安宁。
而马小龙此刻提出的前往美洲的建议,不啻于给他们指了一条避祸的明路。既能暂时避开这兵荒马乱的时局,又能去那片新天地闯荡一番,等天下安定了再回来,实在是两全其美的选择。如此一来,既能保全自身,也能为家人留条后路,弟兄们自然都愿意抓住这个机会。
见众兄弟都一口应下,牛田生紧绷的肩头缓缓舒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些弟兄多年来跟着自己出生入死,情谊深厚,如今能同心同德共赴前路,让他心中涌起一股踏实的暖意。
他望着眼前一张张热切的脸庞,信心也愈发足了——凭兄弟们的默契与拼劲,到了美洲那片新天地,定能尽快站稳脚跟,打开局面。思绪飞扬间,他仿佛已看到船只破浪抵达彼岸,弟兄们齐心协力开垦土地、探寻资源,将一块块金银、一担担物产聚拢起来。只是这念头刚起,他便轻轻摇头,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压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把动身的各项事宜安排妥当,一步一步把路走稳才是。
牛田生抿了抿嘴,脸上堆起几分恳切的笑意,伸手又给马小龙倒了满满一杯酒,轻轻推到他面前,杯沿碰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兄弟,”他语气诚恳,带着几分商量的意思,“既然弟兄们都乐意走这一趟,我自然也没什么别的念头。只是这约定的期限,能不能劳烦通融一下,定在五年?”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弟兄们,声音里添了几分牵挂:“你看,大家伙儿家里都有妻儿老小,还有年迈的母亲盼着儿子回去。这在外闯荡本就不易,若是时间太长,家里人牵肠挂肚不说,万一有个什么急事,也照应不上。五年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咱们去那边闯一番名堂,也能让家里人心里踏实些。你看这事……”
说罢,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轻轻碰了碰马小龙的杯子,眼神里满是期待。
牛田生心里早已打定主意,此次前往美洲,绝不能带着家眷,也不会让弟兄们把家眷一同带上。
虽说马小龙把美洲描述得颇有吸引力,但在他看来,那终究是一块全然陌生的土地,里头藏着多少未知与风险,谁也说不准。是风调雨顺能安稳立足,还是危机四伏难有存身之地,眼下都只是猜测。他们这些汉子闯荡惯了,就算真遇着什么难处,咬咬牙或许还能扛过去,可家眷们不同,妻儿老小本就经不起折腾,若是跟着一同踏上这趟前途未卜的旅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可是万劫不复的悔事。
他这般思量,并非无情,反倒是把弟兄们的安危和家人的周全看得极重——与其让家眷跟着担惊受怕、冒无谓之险,不如让他们留在熟悉的故土,守着安稳的家,也好让远在美洲的弟兄们心里有个踏实的牵挂,早日闯出眉目,再回来与家人团聚。
马小龙缓缓点了点头,语气沉稳地回应道:“五年的时间自然是可行的,只不过按照流程,还需要牛兄弟亲自前往我们东夏国,与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当面完成协议的签订事宜。”
说这话时,马小龙的目光平和,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催促的意味,更没有提及让牛天生将家人一同带过去的话。他心里清楚,眼下牛天生他们对东夏国那边的情况还心存顾虑,若是贸然提出让其家人同行,只会加重牛田生等人的警惕心,反而不利于后续事情的推进,倒不如顺其自然。
不过,马小龙心中自有一番盘算。他明白,牛天生他们这些人对美洲那边的陌生感和不确定性,才是眼下最大的阻碍。但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毕竟时间会改变很多事情。他相信,只需过上三五年,那些原本因未知而产生的顾虑也会渐渐消散。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算自己不说,也会有大批人主动想着把家眷接过去,在那边安家落户,开启新的生活。这一点,马小龙有着十足的把握。
至于那些所谓背井离乡的感慨,马小龙此刻听着只当是随口之言,并未真正放在心上。他心里很清楚,江鱼派这些人如今或许还念着故土,但人的选择往往会随着境遇改变。他不信,若是美洲那边能过上远胜此处的安稳日子,能有更光明的前景,他们还会执着于回到这片熟悉却未必如意的土地。
虽说马小龙的初衷,确实是希望能有大批汉人前往美洲定居,在那里扎根发展,但他也深知,这种事急不来,如同培育幼苗,需得循序渐进,顺应时势,方能水到渠成。
既然双方的大方向已经敲定,接下来的商谈便如同顺水行舟,顺畅了不少。
马小龙耐心十足,又细致地给牛田生介绍了许多自己了解的情况,从美洲的风土人情到后续可能的发展规划,都尽可能说得清晰明白,让对方心里更有底。
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后,马小龙便起身告辞。江鱼派的众人送到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里满是恋恋不舍——毕竟这次商谈关乎着众人未来的走向,马小龙带来的消息和承诺,让他们既期待又难免有些牵挂。最终,在众人的目送下,马小龙的身影渐渐远去。
等马小龙一行人风尘仆仆地回到湘王府时,府邸里早已没了往日的宁静。下人们往来穿梭,脚步匆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忙碌与期待。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箱子、包裹堆得满满当当,有装着衣物被褥的,有捆着锅碗瓢盆的,还有几个沉甸甸的木盒,想必是府里珍藏的书籍或是紧要物件。几个力气大的仆役正合力将一口大木箱抬上马车,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却丝毫不敢停歇。
湘王站在正厅门口,望着眼前这一派繁忙景象,神色平静却难掩心中的筹谋。他早已打定主意,此次要带着所有愿意追随自己远赴美洲的人,先前往东夏国。到了那里,与朱高煦的人敲定协议、办妥各项事宜后,便直接登上早已备好的船只,一路扬帆起航前往美洲。这样一来,既能省去往返奔波的劳顿,也能避免中途生变,算得上是最稳妥高效的安排了。
湘王心中对朱高煦并无太多提防,毕竟论起辈分,自己是他的亲叔叔,这份血缘亲情总该有些分量。他暗自思忖,即便真在东夏国受了什么委屈,大不了便在那里了此残生——届时天下人若是知晓,一个亲叔叔竟在侄子的地界落得如此下场,舆论的天平自会倾斜,朱高煦纵有百般说辞,也难堵悠悠众口。这份底气,一半源于血脉相连的信任,一半也藏着几分以退为进的考量。
马小龙进府时见湘王正被一众下人围着,细细叮嘱着打包物件的注意事项,便没上前打扰。他只在一旁等湘王稍歇的空当,快步走上前,低声说了句“王爷,明日我便要离开了”。
湘王闻言一怔,刚想开口问他关于宁无波的事——那桩棘手的麻烦始终悬在心头,本想趁今日问个清楚,看马小龙是否已有对策。可话到嘴边,却见马小龙说完便转身要走,步履匆匆,只留下一个略显仓促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湘王张了张嘴,终究没能把问题问出口,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想着:罢了,横竖明日还要道别,到时再问也不迟。他收回目光,重新转向眼前的一堆事务。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座湘王府。更漏滴答,护卫们按着寻常的班次巡逻,灯笼的光晕在石板路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一切都显得平静无波。
可他们谁也没察觉,王府深处的几处暗影里,正有十多道身影如鬼魅般滑出。这些人身形矫健,脚步轻得像踩在云絮上,落地时连一片落叶都未曾惊动。他们正是黑玄一行人,脸上带着惯有的肃然,眼神在朦胧月色下闪着锐利的光。
他们从未敢忘湘王的嘱托——务必将宁无波带走。此刻趁着夜色浓重,正是行动的最好时机。一行人如离弦之箭般窜出王府围墙,朝着宁无波的住处疾行而去,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如今的江陵县衙,剩下的官员们几乎都像是被无形的线牢牢系在朱允炆这杆大旗下,眼神里的坚定仿佛刻进了骨子里,任谁来说都难以动摇半分。马小龙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人早就把对朱允炆的拥护当成了不可更改的信条,自己就算磨破嘴皮,把道理说得天翻地覆,他们多半也只会冷眼相对,甚至可能还会觉得自己是在多管闲事。既然如此,何必在他们身上白费功夫?倒不如把精力放在更值得的地方。
不过,宁无波这个人倒是让马小龙多看了几眼。此人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再加上湘王那边特意提了一句,希望能吸纳些可用之才,马小龙便动了几分心思,想着要不要试试把宁无波招揽到自己这边来。多他一个,能添份助力自然最好;就算不成,少他一个,队伍的运转也不会受什么影响,倒也没什么损失。
宁无波的住处,藏在距离湘王府约莫千余米外的一条寻常小巷里。巷子不宽,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被岁月磨得有些光滑,两旁是错落有致的民居,偶有几声犬吠从院里传出来,透着几分市井的烟火气。
回想当年,父母离世后,那些平日里看似亲近的亲戚,转眼就露出了贪婪的嘴脸,将家中本就不多的财物瓜分一空,只留下孤苦无依的他。那时若不是湘王念及旧情,时常派人送来些米面钱粮接济,他恐怕早已不知要流落何方。
这般靠着湘王的照拂,一路磕磕绊绊地长大,直到成年后有了自力更生的本事,便想着搬出来独自生活。这些年里,他省吃俭用,把每一个铜板都看得极重,平日里做活也格外卖力,就盼着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功夫不负有心人,靠着一点点的积攒,终于在这条小巷里买下了一处小小的院子。
这处宅院确实不大,约莫一百平米的样子,一眼望去便能将全貌收进眼底。院子里的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北面立着两间正屋,墙体的白灰有些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的砖石,透着几分岁月的痕迹。
再看院子中央,除了一张石桌和配套的几张石椅,便再无别的物件了。石桌的边角早已被磨得圆润,表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刻痕,想来是用了有些年头;石椅也同样带着旧意,椅面上落着薄薄一层尘土,像是许久未曾有人落座。整个院子安安静静的,只有风吹过墙角时带起的几声轻响,更显得空旷而朴素。
已至子时时分,夜深得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连虫鸣都歇了声息。宁无波却还没有睡意,独自坐在那张老旧的石椅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落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只任由思绪在夜色里漫无边际地飘。
昨日马小龙一行人毫无预兆地闯入江陵县,像一颗石子投进本就不平静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而今日,他们又径直去往江鱼派的驻地,这一连串的举动,让本就微妙的局势更添了几分变数。他心里清楚,如今朝廷在江陵县的话语权本就微弱,像是风中残烛,勉强维持着一点光亮。马小龙等人的到来,无疑让这摊浑水搅得更浑,各方势力的角力变得愈发扑朔迷离,未来会走向何方,谁也说不准。夜风吹过,带着几分凉意,他轻轻蹙了蹙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椅冰凉的边缘,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
宁无波心里跟明镜似的,马小龙一行人绝非善类,与自己立场相悖,说是敌人也不为过。可他眼下却没有半分法子能应对对方,这般无力感像块石头压在心头,沉甸甸的。更让他焦灼的是,马小龙等人竟毫无顾忌地与自己的对头江鱼派搅和在一起,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江鱼派本就与他不对付,如今有了马小龙这股外力掺和,双方的角力只会更加激烈,后续的麻烦恐怕会接踵而至。种种思绪在他脑海里翻腾,忧虑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这般心神不宁,辗转难眠也是自然的了。
宁无波静静地坐在石椅上,夜露沾湿了他的衣袍,他却浑然不觉,只任由思绪如乱麻般在脑海中缠绕。无数念头翻涌不息,各种信息碎片在眼前来回闪烁,搅得他心乱如麻。
马小龙一行人昨日径直踏入湘王府,今日又转道去了江鱼派,这般行踪诡秘,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江陵县?是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使命,还是想在这混乱的局势中搅出更大的风浪?
他忍不住猜想,对方明日会不会将目标转向官府?毕竟如今朝廷在江陵的势力本就薄弱,若是他们再横插一手,官府的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更让他忧心的是,倘若马小龙等人真的与江鱼派联手,那两股势力相加,绝非自己这边所能抗衡。到那时,他们又该如何应对?是拼死抵抗,还是另寻出路?无数个问题盘旋在心头,找不到答案,只让这深夜的寂静更添了几分沉重。
宁无波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着,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像是细密的蛛网,缠得他心口发闷。他抬手按在眉心,指腹轻轻揉着攒在一起的眉头,试图驱散那股莫名的躁动,可越是用力,心头的火反倒像是被添了柴般,烧得更旺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回屋用冷水泼泼脸,或许那冰凉的触感能浇灭这阵突如其来的烦躁。这么想着,他便撑着椅子扶手缓缓站起身,脚步刚挪动了两三下,还没等踏上通往里屋的石板路,一种异样的感觉倏地窜过脊背——像是有一道视线,正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几分窥探的意味。
宁无波的动作猛地顿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方才的烦躁被一股警惕取代。他站在原地,屏着呼吸仔细听了两秒,周遭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可那被注视的感觉却并未消失。
下一刻,一声沉闷而带着十足警惕的喝问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谁!”
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荡开,带着几分回音,惊得枝头几只麻雀扑棱棱飞了起来。
话音未落,宁无波的手已经如闪电般探出,稳稳攥住了立在石桌旁的长枪。那枪杆入手微凉,熟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开,让他因警惕而紧绷的神经稍稍安定了几分。
近来的江陵县,局势乱得像一锅煮沸的粥。官府与江湖势力盘根错节,明争暗斗从未停歇,暗地里的刺杀更是成了家常便饭,不少官员前一晚还在公堂断案,第二天就成了冷棺中的尸身。宁无波自己也没少涉险,前些日子便曾借着夜色潜入过江鱼派,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几个搅动风云的重要人物。这般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久了,他早已养成了武器不离身的习惯,哪怕是在自家庄院,也总将趁手的兵器放在触手可及之处,以备不时之需。
此刻长枪在握,他心中的底气更足了几分,目光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动静。
那声呵问在院子里盘旋片刻,便被风卷着散了去。周遭重归寂静,只有风穿过院角老槐树的枝叶,拂出细碎的沙沙声,远处草丛里,秋虫不知疲倦地嘶鸣着,断断续续,衬得这方天地愈发安静。
可宁无波握着枪杆的手丝毫未松,指节甚至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浸淫武道二十载,一身硬功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听觉更是远超常人——哪怕是暗夜中飞虫振翅的细微声响,都未必能逃过他的耳朵。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感,绝非错觉,那更像是某种刻意收敛的气息,在他出声的瞬间便被极快地隐匿了起来。
他屏息凝神,目光如炬,一寸寸扫过院墙的阴影、廊下的柱后、乃至假山石的缝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对方藏得极深,但绝不会凭空消失。
转身,目光如炬的扫视四方,宁无波冷声问道:“何方宵小,既然有胆子来我的地盘,那怎么连见面都不敢出来见一面?”
话音刚落,一道略显粗犷的笑声便如石子投入静水般打破了周遭的沉寂,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与审视,在夜空中荡开:“哈哈,传言,说你宁无波是江陵县头一号的高手,先前我还总觉得是旁人过誉,没太放在心上,可今日亲眼见了你的身手,才知那些话果然非虚,当真是名不虚传啊。”
笑声尚未完全消散,随着那道声音的起落,一道黑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不远处的院墙之上。月色从云层中漏下些许微光,恰好勾勒出那人的轮廓,身形挺拔,肩上似乎还斜挎着一柄用黑布包裹的长条物件,夜风拂过,掀起他衣袍的边角,猎猎作响,他就那样静静站在墙头,目光如鹰隼般落在宁无波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丝隐隐的战意。
望着那道突兀出现在自家院墙之上的黑影,宁无波瞳孔骤然一缩,目光瞬间凝如寒星,脱口而出的两个字里带着几分意外与凝重:“是你!”
他的眼神直直锁定在黑玄身上,那双眼眸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戒备,仿佛在面对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尽管两人从未真正交过手,但昨日黑玄从他身旁经过的那一瞬,宁无波至今记忆犹新——彼时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磅礴气息,如深海暗流般汹涌,虽未刻意显露,却已让他心头剧震。那绝非寻常武者所能拥有的气场,足以证明黑玄的实力绝对深不可测,容不得他有半分轻视。
然而宁无波心中自有底气,他坚信单凭黑玄一人,绝非自己的对手。真正让他严阵以待的,是除了黑玄之外,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周围还潜藏着十多道截然不同的气息,那些气息或隐或显,如同蛰伏的毒蛇,在暗处窥伺着动静。
他眼神锐利地在四周游移扫视,将每一处阴影角落都纳入探查范围,片刻之后,他对着那些黑暗笼罩的地方,冷声喝道:“都给我出来!难道只会像鼠辈一样藏头露尾,不敢现身吗?”话音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刺破了夜的静谧。
“队长,你瞧瞧这小子,这实力怕是比你都要胜上一筹啊!”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将周遭的一切都晕染得模糊不清,就在这时,十余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里浮现出来,身形挺拔,气息内敛,显然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其中一个身形略矮些的汉子,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目光落在被称为“黑玄”的队长身上,“你的隐藏功夫在咱们这儿可是出了名的厉害,踏雪无痕,敛气如无,多少回执行任务都是靠着这手本事悄无声息摸到目标跟前,今儿个倒好,刚往院子里挪了两步,就被那姓宁的小子给逮了个正着,这脸可算是丢到家咯。”
黑玄站在原地,脸色在昏暗里看不真切,只听他闷哼一声,显然也对刚才的情况有些意外。先前为了摸清那宁无波的底细,他们一群人都按捺着性子,远远地候在暗处,没敢轻举妄动,特意让最擅长隐匿的黑玄先去探探路。谁曾想,黑玄那堪比暗夜潜行兽的本事,在宁无波面前竟像是失效了一般,脚刚跨过院墙,能在黑玄靠近的瞬间就察觉踪迹,这宁无波的感知力,实在是有些可怕。
黑玄神色凝重却又难掩惊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脚下微微发力,身形如同轻盈的夜枭般从院墙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院中。他抬眼望向宁无波,语气里满是认可:“这位小兄弟的实力,的确在我之上。”
说罢,他咂了咂嘴,目光在宁无波身上细细打量起来——从对方沉稳的站姿,到那双看似平静却藏着锐利的眼睛,再到周身虽不张扬却难以忽视的气场,越看越是心折。黑玄闯荡江湖多年,见过的高手不在少数,但像宁无波这般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的,实属罕见。他眼神里的赞叹毫不掩饰,带着几分前辈对后生的欣赏:“不瞒你说,除了我家公子,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到这么年轻的一流高手,后生可畏啊。”
黑玄心中固然清楚宁无波的实力确实在自己之上,但他脸上并未露出半分慌乱。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周围陆续显现的十余道身影,这些都是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个个身手矫健,配合默契。
一股底气自心底升起,黑玄暗自思忖:纵使对方功夫再高,双拳终究难敌四手。他们这边人多势众,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今日这院子便是宁无波的困局,任凭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休想轻易脱身。这般想着,黑玄的站姿愈发沉稳,眼神中多了几分势在必得的笃定。
眼见又有十多道身影从暗处跃出,将院子团团围住,宁无波脸上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深吸一口气,紧握手中长枪,猛地拖动枪身,铁制的枪尾在青石板地面上划出一串刺眼的火花,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随即,他双臂一振,长枪横亘于身前,枪尖稳稳指向黑玄,枪身因灌注的内劲而微微震颤,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宁无波眼神一凝,声音虽因局势紧绷而略显低沉,却透着不肯屈服的强硬:“你们这般阵仗,是想要取我性命?那就得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份能耐了!”
话虽如此,宁无波嘴上硬气,心里却已飞快地盘算起来。他目光如电,不动声色地扫过院墙的每一处角落,以及围拢过来的人影之间的缝隙,暗自搜寻着可能的突围路线。
他绝非自大之辈,自然清楚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更何况对方一下子来了十多人,个个气息沉稳,显然都是硬手。更让他忌惮的是,这些人身属东夏国,传闻中他们手里可有“手枪”那样的厉害物件——那玩意儿不用贴身相搏,远隔数丈就能取人性命,功夫再高也难防。
至于说这里面是否有什么误会?宁无波压根没往那处想。对方摆出这般阵仗,十多个高手齐出,分明是奔着围剿他来的,这般架势,若还说是抱着善意,那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眼下唯有找到机会冲出去,才是唯一的活路。
然而一番快速探查下来,宁无波的脸色愈发阴沉。他刚才暗自记下的几条看似可行的逃生路线,此刻竟被黑玄等人封堵得严严实实——院墙各处有身影把守,连墙角那处相对偏僻的矮垣边,也站着两个气息凝练的汉子,显然是早有防备。
这般严密的布置,显然是算准了他可能突围的方向。宁无波紧了紧手中的长枪,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既然退路已绝,便再无侥幸可言。他心中一横,暗道:看来今日唯有放手一搏,在缠斗之中寻得破绽,硬生生从这包围圈里撕开一道口子了。
枪尖的寒芒在昏暗里闪烁,他周身的气息也随之一变,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
即便此刻身陷重围,危机四伏,宁无波却并未觉得自己已踏入绝境。他心中自有盘算:这片区域向来在朝廷的严密管辖之下,周遭不仅有巡逻的兵丁,更有负责治安的衙役随时待命。
只要待会儿动手时将动静闹得大些,无论是兵器交击的脆响,还是刻意发出的呼救声,必然能惊动附近的官差。以朝廷人马的行事效率,援兵用不了多久便会赶到。到那时,这些来路不明的黑衣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绝不敢在官差眼皮底下放肆。
宁无波本想多拖延些时间,等朝廷援兵到来再做计较,可一想到今日清晨马小龙等人进入江鱼派领地的事,心头便不由得一紧。他担心这些东夏国来人的目标不止自己,或许还与江鱼派、马小龙那边有所勾连,暗藏着别的阴谋。
若是在此处耽搁过久,万一那边真有异动,怕是会错过应对的时机。如此一来,拖延反倒成了失算。宁无波心念电转,终究还是决定速战速决——尽快摆脱眼前的围困,赶去将今日东夏国士兵对自己动手的情况禀报给上层,同时提醒他们警惕江鱼派与马小龙等人联手偷袭的可能。
心念既定,宁无波不再迟疑。他腰身猛地一拧,臂膀随之一振,手中的长枪顿时在腰间划出一道迅捷的弧线。借着腰间扭转的巧劲,枪身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如同一道骤然窜起的毒蛇,吐着冰冷的信子,直取为首的黑玄胸口。
这一枪又快又刁,枪尖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既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又藏着变幻莫测的后手,显然是宁无波压箱底的杀招之一。
““好小子,竟敢偷袭!”黑玄显然没料到宁无波出手竟如此迅猛利落,那突如其来的攻势让他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不过他毕竟久经战阵,反应极快,瞬间便回过神来,手腕急转,将手中那杆寒光闪闪的长枪横亘在身前,枪身稳稳架住,只听“铛”的一声脆响,堪堪挡住了宁无波这出其不意的一击,枪杆因受力而微微震颤,带着一股刚猛的力道反弹回去。
既然宁无波已然率先发难,其余的东夏国士兵自然也不会作壁上观。他们对视一眼,迅速做出决断:几人立刻呈扇形散开,牢牢守住外围的各个方位,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战局,以防宁无波借机突围逃走;而剩下的几人则一声低喝,各自拔出腰间的兵刃,有的手持长刀,有的握着短斧,脚下步伐沉稳,迅速切入战团,与黑玄形成呼应,一时间刀光剑影交错,场面上的局势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嘶,好大的力道!”
好不容易稳稳架住宁无波这一击,黑玄只觉得一股刚猛的力道顺着枪杆直冲手臂,震得他右手虎口发麻,整条胳膊都有些酸麻发胀,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皮肉下钻动。他连忙甩了甩右手,试图缓解那股麻痹感,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惊叹。
刚才那短暂的交击,虽只是一瞬,却让黑玄心里有了底。他暗自琢磨,对方这一击的力道与速度确实不容小觑,论硬实力,的确比自己要高出一截。但他细细回味方才碰撞时的触感与对方发力的轨迹,又松了口气——这优势终究有限,并非到了完全无法抗衡的地步。只要自己稳住阵脚,凭借多年的战阵经验与手中长枪的优势,未必就落了下风。
即便清楚双方实力差距并不算悬殊,黑玄心中对宁无波的天赋仍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感慨。
他比宁无波足足大了七八岁,这些年里,背后有朱高煦源源不断的资源倾斜——珍稀的药材、高明的功法注解、甚至偶尔能得顶尖高手指点一二。饶是如此,他能在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跻身一流高手之列,在东夏国也早已被人称作天才,走到哪里都自带几分傲气。
可宁无波呢?他什么都没有。既无靠山可依,也无资源可享,就凭着一身惊人的武学天赋,硬生生在同样的年纪闯到了一流高手的行列,甚至比自己还要强上一分。这份仅凭天赋便跨越资源鸿沟的能耐,无需多言,已然胜过千言万语,足以让任何自诩天才的人都暗自收起轻视之心。
宁无波却没半分闲暇去理会黑玄心中的诸多念头。方才一击刚过,他敏锐的听觉便捕捉到身后传来的呼呼风声,那是兵刃带起的凌厉气劲。
说时迟那时快,宁无波身在半空,竟如灵猿般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动作:整个身体以腰为轴,灵活地一转。下一刻,他的双脚依旧朝着黑玄的方向,保持着向前的态势,而上身却硬生生拧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向了身后袭来之人。这般近乎违背常理的扭转,仿佛将身体弯折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却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灵动,恰好避开了身后那猝不及防的偷袭。
“叮叮叮——”
清脆而密集的兵器交击声接连响起,火星在昏暗的院中迸溅。宁无波身处围攻之中,身形却丝毫不见慌乱,双臂挥舞间,手中兵刃如灵蛇吐信,精准地格开左右袭来的刀斧。他步法变幻莫测,时而侧移避开正面锋芒,时而旋身绕到对手侧翼,仅凭一人之力,竟硬生生将扑上来的五六名东夏国士兵逼得连连后退,每人手中的兵器都被震得虎口发麻,攻势瞬间滞涩。
混乱中,宁无波瞅准一个空档,左腿猛地弹出,如钢鞭般精准抽在一名士兵的腰侧。那士兵惨叫一声,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哐当”一声撞开虚掩的院门,重重摔落在门外的泥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化解了身后的危机,宁无波脚下毫不停歇。他单脚稳稳落地,脚尖在青石板上轻轻一点,借着这股反作用力,身形如离弦之箭般猛然前窜。那速度快如闪电,几乎让人看不清动作轨迹,转瞬之间便已欺至刚刚稳住身形的黑玄面前,手中兵刃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再次发起了迅猛的攻势。
宁无波心中清明,丝毫不敢被眼前的局面迷惑。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看似占据上风,不过是因为对方尚未真正全力以赴,再加上自己一出手便毫无保留,才得以暂时未落入下风。
可他心里有数,这般全力施为极其耗费体力,一旦时间拖长,体内真气流转渐缓,手脚便会越发沉重。到那时,对方若是趁机反扑,自己恐怕连反抗的力气都剩不下,只能任人宰割。
因此,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抓住体力最为充沛、状态最佳的时机,集中全力先解决掉黑玄。黑玄是这群人中最强的,也是核心所在。只要能将他击溃,剩下的士兵必然会阵脚大乱,心生畏惧。届时,局面便会出现转机,自己或许就能趁乱找到一线生机,寻得脱困的法子。
念及此,宁无波攻势更猛,每一招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招招直逼黑玄要害,显然是打定主意要速战速决。
心中的念头清晰明了,可真正要将其付诸行动,却是难如登天。毕竟黑玄的实力与他相较,仅仅是稍逊那么一小截,双方之间的差距微乎其微,几乎处于同一水准线上。只要黑玄能够保持沉稳,不出现任何疏漏或是状态上的波动,宁无波想要在短时间内达成目标,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其实这些关节,宁无波的心里也门儿清。他何尝不清楚这场对决的艰难,明白自己此刻的选择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意味。但眼下的局面,除了放手一搏,他实在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出路,没有任何备选方案可供挑选。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往前冲,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只能一往无前了。
眼见宁无波攻势凌厉、气势汹汹,黑玄不敢有丝毫懈怠,当即凝神戒备,手中长枪应声而动。银亮的枪身在皎洁的月色下划出一道道迅捷无比的轨迹,快得只留下一片朦胧的残影,如同水流般连贯而迅猛。
不过短短几秒钟的光景,两人已如闪电般交锋了数十回合。枪影与身影交织碰撞,每一次接触都伴随着沉闷的气劲爆破声,只是双方动作快如鬼魅,寻常人眼根本无法捕捉到具体的招式变幻,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在月下快速闪动,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激烈的气息。
东夏国的士兵如同潮水般再次涌入战团,本就压力不小的宁无波顿时更感吃力,脸上渐渐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态,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襟。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只觉得身上的力气正一点点被抽干,每一次挥动手臂都变得异常沉重。他下意识地望向远方,期盼能看到朝廷援兵的身影,可入目之处只有一片空旷,连半点动静都没有。这一刻,宁无波心中清楚,自己今日恐怕是要栽在这里了。
不过宁无波心中着实有些纳闷,他明明清清楚楚地瞥见那些人腰间都别着锃亮的手枪,枪身在昏暗的光线下还闪着冷冽的光。可既然如此,这些人为何不直接拔枪射击,用子弹来解决自己呢?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如今自己这副模样,体力早已大不如前,方才一番缠斗下来,更是连呼吸都带着喘,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大半。对方若是真想置他于死地,只需在暗处悄悄扣动扳机,那呼啸而来的子弹,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躲闪的反应。更何况,用枪解决问题,无疑是最直接也最节省时间的法子,省去了这般近身缠斗的麻烦。
只是,这些盘旋在心头的疑问,也仅仅是如同流星般一闪而过。身旁的攻击依旧如雨点般落下,拳脚带起的风声不断在耳边炸响,他必须全神贯注地格挡、闪避,丝毫不敢分心。眼下这境况,根本容不得他有半分闲暇去多想。
又缠斗了片刻,宁无波只觉得双臂越来越沉,每一次格挡都像是要耗尽全身力气,胸口更是闷得发慌,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体力在飞速流逝,眼前渐渐开始发花,脑海中也阵阵眩晕,脚步都有些虚浮不稳,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
就在他勉强支撑着应付身前攻势的瞬间,后脑勺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像是被什么沉重的硬物狠狠砸中。那股痛感尖锐而迅猛,瞬间传遍全身。宁无波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看清偷袭者是谁,同时蓄力准备反击,可身体却完全跟不上意识的指令。他只觉得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天旋地转,周遭的打斗声、喝骂声都变得模糊遥远,下一刻,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一名士兵从宁无波身后快步走出,他脸上还带着几分警惕,先是小心翼翼地在宁无波的鼻息处探了探,又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见对方毫无反应,彻底确定他已是晕厥过去,这才收敛了那份谨慎,脸上露出几分不客气的神色。
他伸手一把拽住宁无波的后颈,像拎着一件不重的物件般将人拖拽起来,大步走到黑玄面前,沉声汇报道:“队长,人已经晕过去了。”
正是这名士兵方才趁着宁无波在前方苦苦支撑、无暇顾及身后的空档,悄悄绕到他背后,毫不犹豫地抡起手中的棍子,狠狠一下就将宁无波敲晕在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别给打死了吧?”黑玄皱着眉走上两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他蹲下身,伸手探向宁无波的颈动脉,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弱却稳定的搏动,又翻了翻对方的眼皮,见瞳孔反应正常,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真正嘀咕的,却是怕宁无波在装晕。毕竟此人先前展露的身手,分明是个比自己还棘手的高手。这种人物若是暗藏心机,故意示弱,趁人不备突然发难,就算是他黑玄,怕是也难有十足把握能防住。所以这一番检查,与其说是担心宁无波的死活,不如说是在确认自己此刻的处境是否安全。
“放心吧,队长,这事儿我熟得很!”提着宁无波后脖领的士兵胸脯拍得咚咚响,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自信,“论辨认装晕这事儿,我可有太多经验了,谁要是想在我跟前耍这种小聪明,那真是门儿都没有,保管一眼就能瞧出来!”
他嘴上说得笃定,手上却没闲着。说话间,还是下意识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宁无波的身体又往黑玄那边挪近了几分。毕竟眼下这情况,多一分谨慎总没错的。他心里琢磨着,让黑玄再仔细检查检查,不管有没有问题,大家心里也能更踏实些,省得后续再生出什么岔子来。
黑玄先是凝神屏气,目光在宁无波脸上认真打量了几秒,从他微蹙的眉头到松弛的眼睑,一丝一毫都没放过。随后,他伸出手指,轻轻探向宁无波的鼻端,感受着那微弱却持续的气息拂过指尖。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收回手,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地说道:“确实是晕过去了。”
话音刚落,他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又抬眼望向远处隐约传来声响的方向,眉头微蹙道:“方才这边闹出来的动静不小,估摸着朝廷的官兵已经循着声响往这边赶了,不能再耽搁,得赶紧离开这儿才是。”
转身的瞬间,黑玄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宁无波的后脑勺。当那处清晰可见的、深陷下去的棍印落入眼帘时,他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
心里暗自嘀咕:这帮手下下手也太没轻没重了,这一棍下去,看着就够狠的。
紧接着,他又瞥了眼宁无波,不由得在心里咋舌:再说这宁无波,也真是命硬,被打成这样居然还能吊着口气,这生命力也太顽强了些。
“走!”
黑玄耳尖地捕捉到远处传来的、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那杂乱而密集的声响显然是大队人马奔来的动静。他不再有半分迟疑,低喝一声,率先转身朝着院外疾行。手下的士兵们也不敢怠慢,立刻紧随其后,一行人动作利落,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彻底离开了宁无波的院子。
没过多久,朝廷的官兵便浩浩荡荡地赶到了。当他们推开虚掩的院门冲进来时,只见满院一片狼藉:倾倒的桌椅、碎裂的瓷片散落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残留着一片片早已凝固或半凝固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打斗留下的混乱气息。然而,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别说人影了,连半只活物的踪迹都没有,只剩下这一片狼藉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这里发生过的激烈争斗。
与此同时,夜色如墨,黑玄一行人借着浓重的暗影掩护,将被牢牢捆绑的宁无波悄无声息地再次带回了湘王府。
往返的过程如出一辙,他们行动隐秘,脚步轻盈,全程没有惊动府内的任何护卫,仿佛一阵风般滑入了王府深处。
次日天刚蒙蒙亮,湘王便踱步来到马小龙等人居住的院落。他心里还惦记着宁无波的事,刚要开口跟众人提上一句,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间扫向了院子角落的那棵老树——只见树杈上赫然挂着一个身影,衣衫破烂,浑身布满伤痕,模样狼狈不堪。
湘王又细细打量了两眼,越看越觉得树上那人的轮廓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这份莫名的熟悉感勾着他的好奇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几步,一直走到那棵树下才停下。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穿过那人额前凌乱纠结的头发,一点点看清了那张布满尘土与伤痕的脸。
“无波?!”
看清面貌的瞬间,湘王猛地一怔,脸上的疑惑瞬间被震惊取代,一声惊呼脱口而出,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
正好这时,黑玄一边含着牙刷左右刷动,一边从里屋迈着步子走了出来,嘴角还沾着些许白色的泡沫。他抬眼瞧见站在厅中的湘王,眼睛一亮,连忙把牙刷从嘴里拿出来,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却又透着十足的爽朗,笑着扬声打了声招呼:“嘿嘿,您说的可不就是宁无波嘛。王爷您尽管放心,先前答应您的事儿,我们哥几个可都记在心里头,半点儿没敢忘呢。不瞒您说,昨儿后半夜就已经把他给顺利带来了。”
湘王的脖颈像是生了锈的合页,转动时带着滞涩的僵硬,脑袋一点点转向黑玄。他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对方身上,眼神里没有半分神采,只有化不开的呆滞。那双眼眸像是蒙着一层厚重的雾,却又在最深处藏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分明是在无声地质问:你口中说的“带来”,就是这般模样?你自己瞧瞧,那孩子都被折腾成什么样子了,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这哪里是“带来”。
黑玄被湘王那眼神看得心里发虚,连忙摆了摆手,眼神有些闪躲,声音也低了几分,嘟囔着辩解:“他那犟脾气您又不是不清楚,跟块顽石似的,油盐不进。您说说,我们要是不用点法子,能顺顺当当把他请到这儿来?他不得跟我们耗到天荒地老。”
听了这话,湘王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宁无波这孩子,自小就心气高,性子又太刚直,不懂转圜,这次受点挫,吃点亏,或许未必是坏事。不然以他那执拗的性子,将来在这复杂的世道里行走,怕是要栽更大的跟头。这么想着,湘王眼底的那点愠怒,也渐渐淡了下去,只剩下几分复杂的叹息。
“还望各位多费些心思。”想清楚其中关节后,湘王转过身,对着黑玄几人微微拱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那孩子性子烈,得磨一磨。只要留他一口气在,其余的,任凭你们处置便是。”说罢,他收回手,眼神里再无之前的犹豫,只剩下一种近乎冷硬的决绝。
“放心放心,这点你尽管放宽心,我全都记在心上了!”黑玄一边说着,一边俯身将口中的牙膏泡沫“噗”地一声吐进铜盆里,水花溅起些许细小的水珠。他直起身,用搭在一旁的布巾随意擦了擦嘴角,应承的语气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到时候真要是瞧着那小子不顺眼,合不来,大不了就把他从我的队伍里赶出去,这点小事还办不到吗?你放心,我保证留他一条活路,绝不为难。”
话虽说得敞亮,但黑玄心里却另有一番计较,这些念头他自然不会跟湘王全盘托出。在他看来,像宁无波这般身怀绝技的高手,若是能收归己用,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可若是始终不肯归顺,甚至成了潜在的阻碍,那处理起来就得另当别论了。放走他是必然的,毕竟没必要把事情做得太绝,但对方身上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黑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那可就别想完完整整地保留着了。
两人交谈正酣,浑然没留意到不远处被捆在树干上的宁无波,眼皮正微微颤动着,已然从昏迷中悠悠转醒。
周遭的说话声像是细小的针,一下下刺着他的耳膜,将他从混沌的黑暗里拽了出来。刚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喉咙里像是着了火,又干又涩,连咽口唾沫都觉得费劲。紧接着,浑身上下的疼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骨头像是被拆开又重新拼起来似的,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他咬着牙,强忍着浑身的疲惫与酸痛,一点一点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起初有些模糊,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清晰。当看到不远处湘王与黑玄并肩而立、正低声交谈的身影时,他还有些发懵,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可就在下一秒,昨晚发生的一切如同快马般奔过脑海——突如其来的袭击,激烈的打斗,最后被制服时的不甘与无力……记忆的碎片瞬间拼凑完整,他猛地回过神来,瞬间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一股急火直冲头顶,他顾不上身上的剧痛,急得在半空中拼命挣扎起来,被捆住的身体在空中剧烈扭动,绳索勒得更深,勒痕处传来阵阵刺痛,可他此刻早已顾不上这些了。
身体悬空的感觉愈发清晰,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牵扯着筋骨的痛楚。宁无波低头瞥见自己被吊在半空中的双腿,一股难以遏制的悲愤直冲脑门。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黑玄,胸腔剧烈起伏,声音因愤怒而沙哑:“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这般行径,算什么好汉?有本事便痛痛快快给我一刀,何必用这种手段折辱人!”
黑玄被这声怒喝惊动,缓缓转过身来。他斜睨着在空中挣扎的宁无波,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嗤笑,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十足的嘲弄:“想死?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他上下打量了宁无波一番,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我看你这性子倒是烈,就是不知道能在上面吊多久。你啊,就先在那儿好好‘反省反省’,慢慢吊着吧。”
其实细究起来,黑玄与宁无波之间并无深仇大恨,甚至此前交集都寥寥无几。只是他格外看不惯宁无波那副目空一切的狂傲模样,便是要借着这机会,好好磨一磨对方那身刺人的傲气。
宁无波被黑玄那番话激得怒火更盛,又忍不住对着他怒骂了几句,字句间满是不甘与愤懑。骂到后来,他似乎也觉得无谓,怒火稍歇,目光却转向了一旁的湘王,眼神里带着浓浓的疑惑与不解——湘王为何会在此处?又为何任由黑玄如此折辱自己?
湘王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开口,语气平静无波:“他们对你并无恶意,昨晚也是我吩咐他们去带你离开的。”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宁无波挣扎的身影上,继续道,“接下来,你便暂且跟着他们吧。有些事,现在说了你也未必信,等过些时日,你自会明白那些先前不懂的缘由。”
湘王朱伯太了解宁无波这性子了,向来是认定了的理便不肯轻易转弯,此刻自己即便说得再多,对方怕也听不进去,反倒会觉得是花言巧语。况且,黑玄的人已然动了手用了强硬手段,眼下这般局面,倒不如索性将他交给黑玄处置,或许还能让他冷静几分,看清眼前的形势。
宁无波瞪圆了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湘王,仿佛听到了天大的奇闻,整个人都僵在了半空。他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被绳索捆住的身体,粗糙的绳子立刻在皮肤上勒出更深的红痕,那清晰的痛感时刻提醒着他眼下的处境。
心头的火气与困惑交织在一起,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您没瞧见我被吊在树上,动弹不得吗?这分明是把人当牲口般捆着,哪一点像是没有恶意?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湘王终究是对自己有恩的人,即便此刻心中再有愤懑,他也不愿出言冒犯,只能将那些冲到喉咙口的质问死死憋住,脸色憋得通红。
宁无波张了张嘴,原本还想再追问些什么,想弄明白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为何湘王会任由旁人如此对待自己。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出口,湘王便已转过身,朝着院外走去,宽大的衣袍在晨光中拂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很快便消失在了院门之外,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半空中的宁无波看着那扇缓缓关上的院门,剩下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满心的茫然与不甘。
黑玄把湘王送出院门,转身回来时,脸上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笑,脚步轻快地走到大树底下。他仰起头,看着吊在半空的宁无波,伸出手掌,在对方脸上轻轻拍了拍,那动作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慢。
“小子,看清楚形势,”黑玄的声音里满是戏谑,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往后啊,你就得在我手下听差办事了。识相点就老实点儿,少耍那些花花肠子。要是敢惹我不痛快,哼,棍棒可不认人,随时随地都能让你尝尝厉害。”
宁无波的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黑玄,眸底翻涌着压抑的怒火与屈辱。但他紧了紧牙关,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胸口因隐忍而剧烈起伏着。
方才在挣扎间,他已悄悄运了运气,却发现除了昨日打斗留下的筋骨酸痛,四肢更是软绵绵的提不起半分力气,丹田处的内劲也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丝毫运转不开。不用细想也能明白,定然是黑玄这帮人趁他昏迷时,不知喂了什么软筋蚀骨的药物,才让他如今成了这般任人拿捏的模样。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知道,眼下多说无益,只能先忍着,再寻机会。
他的猜测确实没错。昨晚把宁无波擒回来后,黑玄没敢有丝毫大意,第一时间就让人给对方灌了蒙汗药。
药量倒不算多,刚好能让宁无波暂时提不起内力、使不出武功,却又不至于伤了根本。毕竟之后还要一路同行,黑玄心里清楚,宁无波这般身手,若是没点牵制,保不齐会出什么乱子。多一分小心,便少一分变数,这是他行走江湖多年的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