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的风,总带着几分杀伐气,却也裹着红颜的香息,吹过郑国的宫墙,掠过陈国的麦田,搅乱了楚国的朝堂,最终在晋国的土地上,落下一场改写乱世格局的尘埃。而这一切风波的起点,不过是郑穆公后宫里,一个眉眼如画的公主——后世称她为夏姬。
郑都新郑的春天,从不缺桃李争艳,可在公元前640年前后,宫里人都说,最艳的不是御花园的牡丹,而是穆公的女儿姬少(夏姬本名)。那时的她,梳着双丫髻,穿一身月白襦裙,倚在椒房殿的廊下喂雀儿,指尖轻扬,连檐下的风铃都似被她的眉眼勾得慢了半拍。旁人都说,这公主生得太“勾人”,眉梢似含情,眼波如流水,哪怕只是安静地坐着,都能让路过的公子王孙失了神。可谁也没料到,这份惊世的美貌,终将成为缠绕她一生的枷锁,也成为撬动春秋棋局的杠杆。
姬少及笄那年,郑穆公本想将她许给邻国的公子,可宫里却悄悄传起了一段私语——公主竟与庶兄公子蛮走得极近。公子蛮是穆公的庶子,生母早逝,在宫里过得像株无人问津的野草,性子桀骜,却唯独对这个温柔貌美的妹妹动了心。两人常趁着宫宴的间隙,躲在御花园的假山洞里说话,公子蛮给她讲宫外的江湖,她给公子蛮绣荷包上的鸳鸯。这份懵懂的情愫,终究逃不过宫人的眼睛,流言像野草般疯长,穆公震怒,却又碍于脸面,只得压下此事,匆匆将姬少远嫁陈国,许给了时任司马的夏御叔。
陈国的株邑(今河南柘城县),是夏御叔的封地,远离都城的喧嚣,却也藏着乡野的流言。夏御叔见姬少貌美如仙,满心欢喜,亲自牵着她的手走进夏家大院,还特意给她取了“夏姬”这个名号,只盼着她能安心做自己的妻子。初到株邑的日子,倒也安稳,夏御叔常在外操练兵马,夏姬便守着院子,种些花草,后来还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夏徵舒。可这份安稳,没能维持太久——婚后不到十年,夏御叔竟突然病逝了。
消息传来,株邑的人炸开了锅。有人说,夏御叔常年征战,积劳成疾;可更多人却嚼着舌根,说夏姬会“采补之术”,把丈夫的精气都吸光了,不然怎么四十岁的人,看起来还像十七八的少女,而正值壮年的夏御叔却落得个英年早逝?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夏姬心上,她抱着年幼的夏徵舒,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看着漫天飞雪,只觉得满心寒凉。她不懂,自己不过是想安稳度日,为何偏偏被贴上“不祥”的标签。
守寡后的夏姬,成了株邑男人眼中的猎物。陈国大臣孔宁率先找上门来,他曾是夏御叔的好友,如今见夏姬孤苦无依,又生得那般美艳,便借着探望的由头,频频出入夏家。孔宁嘴甜,会说些哄人的话,又常给夏徵舒带些玩具,夏姬一时心软,便让他常来坐坐。可没过多久,另一位大臣仪行父也来了——仪行父生得高大英俊,比孔宁多了几分少年气,他不像孔宁那般油腻,反而会陪夏姬说话,听她讲郑国的往事。一来二去,夏姬的心渐渐偏向了仪行父,对孔宁也冷淡了许多。
被冷落的孔宁,心里像被醋泡过一样难受。他思来想去,竟生出一个恶毒的念头——既然自己得不到,不如把水搅浑,让所有人都来“分一杯羹”。他知道陈国国君陈灵公是个出了名的好色之徒,便故意在陈灵公面前添油加醋,把夏姬的美貌说得天花乱坠:“君王,臣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可从未见过像夏姬这般的——肌肤胜雪,眉眼含情,哪怕是笑一笑,都能让人心尖发颤。更奇的是,她如今四十有余,看起来却比十六七岁的少女还要鲜嫩!”
陈灵公本就沉迷酒色,一听这话,顿时坐不住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孔宁描述的模样。第二天一早,他便让孔宁乔装成商人,带着自己微服出了宫,一路直奔株邑的夏家。彼时夏姬正在院子里浇花,见两个陌生人进来,正要询问,却见陈灵公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神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孔宁连忙上前低声介绍,夏姬这才知道眼前的人竟是陈国国君,吓得连忙行礼。
陈灵公扶起她,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手腕,只觉得柔若无骨,心中更是痒得难受。那天,夏姬备了酒菜,陪着陈灵公说话,陈灵公频频举杯,眼神却始终黏在她身上,嘴里说着些轻薄的话语。从那以后,陈灵公便成了夏家的常客,有时甚至带着孔宁和仪行父一起,三人在夏家饮酒作乐,全然不顾夏姬的脸面,也忘了自己身为国君的体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徵舒渐渐长大了。十八岁的少年,身高八尺,眉眼间带着夏御叔的英气,也懂了人事。他看着母亲被三个男人这般羞辱,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却又碍于对方是国君和大臣,只能隐忍。每次陈灵公等人来,他便找个借口躲出去,要么去田里看庄稼,要么去城外练箭,眼不见为净。陈灵公见他懂事,倒也大方,索性让他继承了夏御叔的爵位,出任陈国司马,执掌一部分兵权。
夏徵舒心里清楚,这不过是陈灵公的施舍,可他还是想报答这份“恩”——至少,能让母亲少受些委屈。于是,他特意在家设宴,邀请陈灵公赴宴,还特意嘱咐母亲,只备酒菜,莫要多言。那天傍晚,陈灵公如约而至,身后还跟着孔宁和仪行父,三人一进门,就吵吵嚷嚷地要喝酒,全然没把这场家宴当回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三人都喝得满脸通红,说话也愈发肆无忌惮。陈灵公端着酒杯,指着夏徵舒,笑着对仪行父说:“你看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倒有几分像你,莫不是你偷偷生的?”仪行父连忙摆手,却也笑着回嘴:“君王说笑了,臣哪有这般福气?依臣看,他眉眼间的灵动,倒更像君王您呢!”一旁的孔宁见状,也跟着起哄:“像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娘可是咱们陈国第一美人,能有这样的儿子,也是他的福气!”
这些话,像一把把尖刀,狠狠扎进夏徵舒的心里。他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色从通红涨到铁青,最后猛地站起身,强压着怒火,对三人说:“诸位慢用,臣还有些军务要处理,先告退了。”说完,不等三人回应,便转身快步走出了客厅。
出了门,晚风一吹,夏徵舒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他想起这些年母亲受的委屈,想起自己隐忍的日子,想起三人方才轻薄的话语,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士可杀,不可辱!”他咬着牙,转身奔向了军营,对着手下的士兵大喝一声:“随我去夏家!今日,我要让这三个奸人,血债血偿!”
士兵们平日里都敬重夏徵舒,一听这话,纷纷拿起兵器,跟着他直奔夏家。彼时客厅里的三人还在嬉笑打闹,忽然听到院外传来马蹄声和呐喊声,顿时慌了神。陈灵公第一个反应过来,起身就往门外跑,却被士兵堵了回去,慌乱中,他竟躲进了马厩里。夏徵舒提着长剑,一步步走进马厩,看着缩在角落里的陈灵公,眼神冰冷:“你身为国君,不思治国安民,反倒羞辱我母子,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杀了你这个昏君!”
话音未落,夏徵舒搭箭拉弓,一箭射穿了陈灵公的胸膛。孔宁和仪行父吓得魂飞魄散,趁着混乱,竟从夏家的狗洞里钻了出去,连鞋子都跑丢了,一路跌跌撞撞,朝着楚国的方向逃去——他们知道,陈国弱小,夏徵舒杀了国君,必定会引来灾祸,唯有投奔强大的楚国,才能保住性命。
果然,没过多久,楚庄王便带着大军,以“讨伐弑君逆臣”为名,兵临陈国都城之下。彼时的楚国,正是春秋霸主之一,陈国人见楚军来势汹汹,吓得魂不附体,根本不敢反抗,连忙开城投降,还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夏徵舒身上——“都是夏徵舒弑君作乱,与我等无关!只求大王饶命!”
楚庄王入城后,下令将夏徵舒处以车裂之刑。当夏徵舒的惨叫声传遍都城时,夏姬被士兵押到了楚庄王面前。她穿着一身素衣,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泪痕,却依旧难掩那份惊世的美貌。楚庄王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惊艳,心里顿时生出了纳她为妃的念头——这般美人,哪怕是不祥,他也想留在身边。
就在楚庄王要开口的时候,一旁的申公巫臣站了出来,拱手说道:“君王万万不可!”楚庄王愣了愣,问道:“为何?”申公巫臣一脸正色地说:“君王争霸天下,靠的是仁德和实力,而非美色。夏姬此人,乃是不祥之人——她初嫁公子蛮,公子蛮三年而亡;再嫁夏御叔,夏御叔英年早逝;陈灵公因她而死,陈国因她而乱。这般女子,若留在身边,必定会给楚国带来灾祸。天下美人如云,君王何必为了一个不祥之人,毁了自己的霸业呢?”
楚庄王听了,觉得颇有道理,便压下了心中的念头。可他不知道,申公巫臣这番话,看似是为楚国着想,实则是暗藏私心——早在他第一次见到夏姬的时候,就被她的美貌吸引,只是碍于身份,不敢表露。如今他阻止楚庄王,不过是想把夏姬留给自己。
楚庄王放弃了夏姬后,便把她赐给了丧偶的楚国贵族连尹襄老。连尹襄老丧偶多年,见夏姬貌美,自然满心欢喜,当即谢恩领回了家。可命运的枷锁,终究没能放过他——没过多久,晋国和楚国交战,连尹襄老被晋军射杀,战死沙场。
连尹襄老的儿子黑要,是个出了名的好色之徒,他见父亲战死,不仅不伤心,反而盯上了夏姬。在楚国,“烝”(娶父亲的妻妾)虽不光彩,却也不算罕见,黑要索性不顾旁人的议论,直接把夏姬接到了自己身边,堂而皇之地纳为己有。
至此,凡是和夏姬有过牵扯的男人,几乎都落得个悲惨的下场——公子蛮早逝,夏御叔病逝,陈灵公被杀,连尹襄老战死,孔宁和仪行父流亡落魄,最终客死他乡;就连她唯一的儿子夏徵舒,也被车裂而死。夏姬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心里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她甚至觉得,自己真的是个不祥之人,生来就注定要克死身边所有的人。
可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申公巫臣却悄悄找到了她。那天夜里,申公巫臣穿着一身便服,趁着夜色,潜入了黑要的府邸,见到了夏姬。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绝望的女子,轻声说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关注你。我知道,你不是不祥之人,你只是生得太美,又身不由己。我愿弃高官厚禄,弃家族亲友,带你远走高飞,哪怕背负骂名,哪怕被天下人唾弃,我也想护你一生安稳。”
夏姬看着申公巫臣,眼泪瞬间流了下来。这么多年,所有人都把她当作祸水,当作不祥之人,唯有眼前这个男人,愿意不顾流言,不顾诅咒,真心待她。她哽咽着,点了点头:“我愿跟你走,哪怕天涯海角,我也心甘情愿。”
两人连夜收拾了简单的行囊,趁着黑要熟睡,悄悄逃出了楚国,一路奔向了晋国——楚国的敌国。申公巫臣身为楚国重臣,却投奔敌国,还带走了夏姬,这在楚国引起了轩然大波。楚庄王震怒,当即下令,将申公巫臣和黑要留在楚国的家人,全部抄家灭族。
当消息传到晋国时,夏姬抱着申公巫臣,哭得撕心裂肺:“都是因为我,才让你家破人亡……我对不起你……”申公巫臣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神里满是温柔:“不怪你,要怪就怪我,没能早点带你离开。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从此,申公巫臣和夏姬便在晋国定居下来。晋君知道申公巫臣是个有才能的人,便任命他为大夫,给了他一块封地。两人在封地里,开垦田地,种上庄稼,过上了平淡而安稳的日子。后来,夏姬还为申公巫臣生下了一个女儿,一家三口,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平静而幸福。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被世人称为“祸水”的女子,最终竟能在乱世中,寻得一份安稳,得以善终。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的一生,竟悄悄改写了春秋的历史进程。
申公巫臣因为家人被灭族,对楚国恨之入骨。他在晋国站稳脚跟后,便向晋君献策:“楚国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周边没有强敌牵制。如今吴国弱小,却地处楚国东部,若我们扶持吴国,教他们中原的兵法和车战之术,让吴国强大起来,那么吴国必定会成为楚国的后患,到时候,晋楚争霸,我们便多了一个助力。”
晋君听了,觉得此计甚妙,便派申公巫臣亲自前往吴国。申公巫臣到了吴国后,不仅教吴人制造战车、操练阵法,还把中原的礼乐制度、农耕技术也传给了他们。在申公巫臣的帮助下,吴国迅速强大起来,从一个偏远的小国,变成了能与楚国抗衡的强国。
从此,晋楚争霸的格局,渐渐变成了吴楚争霸。后来,吴王阖闾在孙武、伍子胥的辅佐下,率领大军攻打楚国,一路势如破竹,最终攻破了楚国的都城郢都。楚国虽然没有灭亡,却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彻底退出了春秋争霸的舞台。
而这一切的起点,不过是郑穆公的一个女儿,一个被命运裹挟,被世人误解的女子——夏姬。她的一生,被贴上“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的标签,被当作祸水,被当作不祥;可她从未主动伤害过谁,她只是想安稳度日,却一次次被卷入权力的漩涡,被当作棋子,被当作玩物。
直到遇见申公巫臣,她才终于挣脱了命运的枷锁,寻得一份安稳。而她的存在,也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看似微小,却激起了层层涟漪,最终搅乱了整个春秋的格局。
春秋的风,依旧在吹,吹过郑国的宫墙,吹过陈国的麦田,吹过楚国的都城,也吹过晋国的封地。人们或许还在议论夏姬的“不祥”,还在指责她的“祸国”,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一辈子,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安稳,一份真心,而她最终,也终于得到了。
当她老了,坐在院子里,看着女儿在田埂上奔跑,看着申公巫臣在田里劳作,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温暖而柔和。她想起自己这一辈子的风雨,想起那些离她而去的人,想起那些流言蜚语,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毕竟,在这乱世之中,能得以善终,能寻得一心人,相守一生,便是最大的幸运。而她的故事,也随着春秋的风,一代代流传下来,成为了那个乱世里,一段最传奇,也最令人唏嘘的红颜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