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威特高轨道上的寒风仿佛能透过观景穹顶的强化晶体传来,但那只是心理作用。帝皇幻梦号的内部保持着恒定的温度与压力,与外界冰火两重天的极端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罗格·多恩站在宽阔的观测台边缘,那双如同灰色燧石的眼眸正以工程师般的精确度扫描着周遭的一切。
他的视线首先落在正在逐渐缩小的因威特上。那颗被潮汐锁定的星球在恒星光芒中呈现出令人震撼的对比——一侧是永恒的黑暗冰封,另一侧是灼热的熔岩地狱。在他的思维深处,一系列数据自动浮现:大气密度0.3标准地球值,地表温度区间从零下230摄氏度到正430摄氏度,主要宜居区域为地下地热穹顶与极地冰盖过渡带……这些是他十八年来每日都要处理的信息,此刻却将被归入“过往责任”的档案中。
“多恩阁下,穿梭艇已经准备就绪。”一名身着帝国制服、肩章显示其为马卡多直属书记官的男子恭敬地报告。他的姿态无可挑剔,但多恩注意到他目光中难以完全掩饰的敬畏——不仅是对原体身份的敬畏,更像是对某种传说具现化的震撼。
多恩微微颔首,没有立即移动。他的注意力转向了舰桥另一侧的分别场景。
林江、叶平和维尔三人正与马卡多进行最后的交谈。这个场景引起了多恩的高度关注——不仅因为林江等人所代表的神秘势力,更因为马卡多与他们互动时那种罕见的、超越职务层级的气氛。
马卡多,这位在短暂接触中已让多恩深感其深不可测的掌印者,此刻正以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面向林江。他古老的、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没有面对帝国官员时那种隐含的绝对权威,也没有面对原体时那种混合了长辈审视与政治考量的复杂态度。相反,他的身体语言放松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度数——肩部线条不再那么紧绷,握着权杖的手势更加自然。
“那么,我们将在泰拉轨道汇合。”马卡多的声音在观测台优质声学材料的传递下依然清晰,“火星方面已经收到初步通知,但他们还不知道具体细节。比我想象的要安静些。”
林江的回应平静而简洁,“机械教对知识的渴望是双刃剑。我们已经准备好相应的交流协议。”他停顿了一下,罕见地补充道,“这一路上,感谢你的理解,马卡多。”
这句话的语气让多恩的思维数据库标记了一个重要注释——这不是下属对上级的感谢,也不是盟友间客套的致意。这是一种……朋友之间的相互认可。多恩观察到马卡多对此的回应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算不上微笑的表情变化,仅仅是嘴角肌肉的轻微牵动,但那苍老眼眸中闪过一丝真实的暖意。
“人类需要不同的道路,尤其在这个时代。”马卡多低声说,声音轻到若非多恩超凡的听觉几乎无法捕捉,“你们的道路,也许能避免我们犯过的某些错误。”
叶平站在林江侧后方半步,他的姿态保持着标准的使节礼仪,但多恩注意到这位学者型人物在与马卡多目光接触时,眼中没有通常凡人面对帝国高层时的那种紧张或过度尊敬。那是一种学者对学者的尊重,是知识工作者之间的相互认可。
维尔则站在更外侧,他的位置选择很有讲究——既能观察到整个观测台的所有出口与潜在威胁点,又不会显得过于戒备而失礼。当一名帝国卫兵无意中移动位置、恰好挡住了维尔对某个通道的视线时,维尔几乎瞬间以难以察觉的速度调整了站位。这一系列动作流畅、高效、毫无多余,让多恩立即评估出:此人的战斗素养至少相当于帝国最精锐的哨兵部队水平,且反应速度可能超越凡人极限。
分别的时刻到了。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冗长的告别辞。林江向马卡多微微颔首,马卡多则以一个古老的、几乎失传的手势回礼——右手轻触左肩,然后向前展开。多恩的记忆库中迅速检索:那是大远征早期,帝皇与最亲密的盟友之间使用的告别手势,在大统一战争结束后已很少使用。
叶平和维尔跟随林江转身走向接驳通道。在经过多恩身边时,林江停顿了半秒,灰色的眼睛与多恩对视。没有言语,但多恩接收到了一种清晰的、非语言的信息流——那是尊重,是认可,也是一种邀请。邀请他在未来合适的时候,进行更深入的交流。
多恩以因威特的方式回应——一个简洁的、几乎看不见的点头。足够正式,足够清晰,没有任何多余的承诺。
三人消失在接驳通道的闸门后。几秒钟后,观测台的传感器显示一艘小型穿梭艇脱离帝皇幻梦号,向着远处那艘造型奇特的“千黯号”驶去。
“他们不与我们同行。”多恩在马卡多走近时说道,这不是疑问,而是观察陈述。他的目光追随着那艘穿梭艇,同时分出一部分注意力分析千黯号的外形数据。
那艘船的设计哲学与帝国舰船截然不同。帝国舰船——无论是帝皇幻梦号这样的旗舰,还是普通的巡洋舰——都遵循着某种共同的美学:强调威严、力量、宗教般的崇高感。尖锐的舰首、高耸的舰桥、遍布船体的炮塔阵列、装饰性的哥特式尖顶与飞扶壁结构……这些都是帝国舰船的标志。
但千黯号不同。它的线条流畅得几乎违反直觉,船体表面没有任何多余的凸起,武器端口在非战斗状态下完全与船体齐平。整艘船呈一种深空般的暗色,不反射星光,仿佛是一块从宇宙背景中裁剪下来的碎片。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引擎阵列——不是帝国舰船常见的等离子推进器或亚空间驱动鳍,而是某种平滑的、仿佛与船体融为一体的几何结构,此刻正散发着极微弱、几乎不可见的淡蓝色辉光。
“千黯号有其独特的航程。”马卡多走到多恩身边,同样望向那艘船。他的声音平静,“亚空间不是他们唯一的选择,有时甚至不是首选。”
这个陈述让多恩的思维加速运转。不是首选?这意味着存在替代方案。在帝国官方知识体系中,亚空间航行是跨星系旅行的唯一可行方式。帝国真理承认亚空间的存在,将其定义为“非物质界”、“以太之海”,一个充满能量但危险重重的维度,是人类不得不利用又必须谨慎对待的工具。
但如果存在替代方案……
多恩没有立即追问。他知道有些问题不会立即得到答案,尤其是当涉及一个明显拥有独立技术体系的势力时。他将这一观察存入待验证假设库,标签为“千黯号-非标准航行技术”,关联到之前记录的“林江-空间科技展示”、“叶平-多维数学模型理论”等条目。
此刻,佩图拉博也走了过来。钢铁之主站在多恩另一侧,两人之间隔着大约两米——一个足够表示尊重又不显得疏远的距离。佩图拉博没有看千黯号,他的目光固定在逐渐缩小的因威特上,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钢铁号已经完成姿态调整。”佩图拉博说,声音带着他特有的金属质感,“我的船员将自主驾驶跟随。他们不需要我在舰桥上也能完成任务。”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简单的状态报告,但多恩捕捉到了其中的潜台词:佩图拉博在展示对自己军团的信任,也在间接表明——与我同行,我不会被舰船操作这类琐事分心。这是一种隐晦的示好,或者至少是展现专业性。
多恩简短回应,“效率是美德。”这是因威特的格言,也是对佩图拉博表态的认可。
马卡多看了一眼舰桥主计时器。“我们将在三分钟后启动亚空间引擎。多恩阁下,这是你第一次进行正式的亚空间跃迁吗?”
“我进行过轨道航行和星系内常规航行。”多恩回答,“但从未进行过需要进入非物质界的远距离跃迁。因威特的科技水平尚未发展到那一步。”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虽然我们在古代文献中见过相关记载。”
这不是谦虚,只是事实陈述。多恩对亚空间的理解完全基于肯纳拉克家族档案库中那些残缺不全的记录,以及偶尔从坠毁飞船中回收的数据碎片。他知道那是危险的,知道需要导航者,知道船上要有盖勒力场……但这些都只是理论知识。
“那么,请做好心理准备。”马卡多说,声音里没有警告的意味,更像是一位导师在给学生做实验前的提醒,“现实结构被撕裂的感觉……需要适应。”
计时器归零的瞬间,帝皇幻梦号开始震动。
这不是机械振动,不是引擎过载的颤抖。这是一种更深层、更本质的震动——仿佛舰船本身的存在基础正在被某种力量撼动。多恩感受到一种奇怪的双重感知:他的物理感官告诉他,脚下的甲板在震动,空气中的压力在变化;但他的灵能感知——那种他很少主动使用却始终存在的天赋——却告诉他,周围现实的“织理”正在被撕开一个口子。
观测窗外,星辰开始扭曲。
这不是比喻。那些原本稳定、遥远的光点,此刻像是被投入水中的倒影,被无形的涟漪拉伸、变形。光芒被拉成细长的丝线,颜色发生诡异的偏移——蓝星变紫,红星变橙,有些甚至分裂成多重影像。整个星空变成了一幅被疯狂画家搅乱的油画。
然后,颜色本身开始崩塌。
蓝色、红色、黄色……这些基础色相开始混合,但又不像正常的光谱混合那样产生中间色。它们产生了一些多恩的色彩认知体系中不存在的新“颜色”——一种同时看起来是绿色又是紫色的东西,一种仿佛在流动的固体色彩,一种让他大脑视觉处理中心发出警报的异常感官输入。
最后,星空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汹涌的、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的“景象”。如果硬要形容,那就像是把所有的噩梦、所有的幻觉、所有非理性的恐惧和欲望,熔化成一锅沸腾的浓汤,然后将这锅汤泼洒在存在本身的画布上。那里有形似生物但又绝对不是生物的影子在游动,有仿佛眼睛又不是眼睛的结构在凝视,有像是声音又不是声音的波动在回响。
这就是亚空间。非物质界。以太之海。他开始记录观察数据
时间感知异常。舰桥主计时器的数字在跳动,但多恩主观感觉到的时间流速似乎与计时器不一致,有时更快,有时更慢。几何结构失效。原本笔直的舰桥走廊边缘,在视觉中出现了轻微的弯曲。平行线不再平行。多恩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同时“知道”自己站在观测台上,又“感觉”自己漂浮在舰船之外。这两种矛盾的感知并存,互不否定。尽管多恩以意志力压制,但他仍能感觉到一些不属于自己的情绪碎片在意识边缘滋生——无端的焦虑、突然的愤怒、短暂的狂喜,然后又迅速消退。
这就是人类帝国赖以生存的航行方式。每天,成千上万的船只在这种环境中穿梭,依靠导航者的第三只眼寻找路径,依靠盖勒力场保护船体免受更直接的侵蚀。
多恩将目光转向舰桥内的导航者宝座。那里坐着一位头戴特殊头盔、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的人物。那就是导航者——一个经过基因改造、拥有在亚空间中视物能力的变异人类家族成员。在帝国真理中,导航者被解释为“进化出特殊感官以适应宇宙多维特性的人类亚种”。但此刻,看着那位导航者额头位置隐约发出的灵能光芒,多恩对这个解释产生了第一丝怀疑。
“适应需要时间。”佩图拉博的声音在多恩身边响起。钢铁之主似乎对亚空间环境已经习以为常,他的姿态没有任何不适。“我第一次经历时,以为舰船的维生系统故障了。实际上,故障的是我们对现实的常规认知。”
多恩没有回应,他正在执行一个系统性的自我检测。呼吸:正常。心率:比平时略高但仍在可控范围。肌肉紧张度:需要主动放松。思维清晰度:受到干扰但可通过强化逻辑训练维持。灵能感知:活性提高300%,建议主动屏蔽非必要接收。
完成自我检测后,多恩转向舰队的阵型显示器。帝皇幻梦号位于中心,周围是护航的小型舰艇。稍远处是钢铁号,那艘船的亚空间信号稳定但沉重,如同佩图拉博本人的气场。
然后,多恩看向了千黯号原本应该在的位置。
什么都没有。
不是信号微弱,不是受到干扰,是彻底的、干净的消失。感应器上那个区域空无一物,连通常船只离开后会残留的能量尾迹或质量阴影都没有。就好像千黯号从未存在过,或者它以一种完全避开所有常规探测手段的方式离开了。
这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物理规律或帝国科技认知。
多恩立刻启动了多重复合分析。他首先假设千黯号遭遇了意外——亚空间跃迁事故、被未知现象吞噬、技术故障导致毁灭。但这些假设很快被推翻
如果是意外,应该有能量爆发、空间撕裂、求救信号等痕迹。
如果是被吞噬,周边的亚空间环境应该有相应的扰动。
如果是技术故障毁灭,应该有碎片或辐射残留。
什么都没有。千黯号就像是从现实中被完美地擦除了。
这引向第二个假设:千黯号拥有某种隐藏自身的能力。但即使是最先进的帝国隐形技术,也无法在亚空间中完全消失。亚空间探测依赖的是与现实空间不同的原理——灵能特征、以太回波、维度扰动等等。要让一艘船在亚空间中“隐形”,需要同时欺骗现实和超现实两套感知体系。
这几乎不可能。除非……
“千黯号没有进入亚空间。”多恩转向佩图拉博,声音平稳但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它的消失是彻底的、不留痕迹的。这不属于任何已知的舰船事故模式或隐形技术范畴。”
他停顿了一下,让接下来的问题更加清晰,“考虑到他们自称来自另一条时间线或平行发展路径,我需要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他们拥有完全规避亚空间的航行技术?如果是,这种技术的理论基础是什么?”
多恩的问题直指核心,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委婉。他不需要听冗长的技术说明,不需要从基础概念开始讲解。作为原体,他的信息处理能力和概念理解能力远超凡人。他只需要关键原理、核心框架,其余部分他可以自行推导。
佩图拉博对多恩的直接并不意外。实际上,他似乎欣赏这种效率。在奥林匹亚的重建会议中,佩图拉博已经领教过多恩风格的交流——不要修辞,不要客套,只要核心事实。
“空间共振折叠。”佩图拉博用了五个词概括。
然后他展开解释,但语言极度简洁,完全针对原体级别的理解能力
“传统航行,撕裂现实,进入下层维度亚空间,航行,再穿出。”
“千黯号技术:不进入下层维度。直接作用空间结构本身。”
他做了一个手势——双手平举,掌心相对,相距约三十厘米。
“空间是一张膜。两点之间,膜有距离。”佩图拉博的左手不动,右手向远处移动,“传统航行:在膜上打洞,进入膜下的乱流层,移动到目标点下方,再打洞钻出。”
“千黯号技术:不破坏膜。在膜的A点施加特定频率共振。”他的左手微微振动,“共振波沿膜传播,在b点产生同频响应。”右手也开始振动,“当共振达到峰值,A点与b点之间的膜暂时折叠,两点接触。”
他双手合拢,掌心相贴。
“船穿过接触点。完成位移。”
整个解释用了不到一分钟。没有数学公式,没有工程细节,但多恩已经完全理解了基本原理。
他的思维开始高速推演,如果空间确实具有某种“弹性”或“场结构”,那么共振理论上是可能的。但这需要精确的空间性质认知,以及对共振频率的极致控制。折叠空间需要巨大能量,但也许不是传统理解的动能或热能,而是某种更本质的“空间势能”转换。千黯号的引擎阵列很可能就是为此设计的。如何在广袤宇宙中精确锁定目标点?需要一套完全不同于星炬和导航者的定位系统。林江曾提及“多维坐标”,这可能就是关键。规避亚空间意味着规避亚空间的所有风险——恶魔、漩涡、随机时间流变等。但空间共振本身是否会产生新的风险?空间结构疲劳?共振失控引发宇宙级灾难?即时或近即时点对点移动。无需担心亚空间风暴阻断航线。后勤革命。军事部署革命。帝国航运体系将被彻底颠覆。
多恩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眼中闪过的一系列微光显示着思维的剧烈活动。几秒钟后,他说出结论
“令人印象深刻的技术体系。这意味着他们拥有一套独立且自洽的物理理论,能够精准描述和操作空间的基本属性。这超越了帝国目前的科学框架。”
他没有用“先进”这个词,因为“先进”暗示着线性发展路径上的前后关系。而千黯号的技术看起来是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径。
佩图拉博点头,“是的。这也是为什么帝皇和马卡多如此重视他们。不仅仅是因为警告,也因为可能性。”
可能性。多恩理解这个词的重量。在因威特,当面临冰川崩塌的威胁时,最好的工程师不会只准备一套方案。他们会准备主方案、备用方案、极端情况下的应急方案。帝国现在有了新的“备用方案”——一条不依赖于亚空间的航行路径,一套不依赖于灵能的科技体系。
“但帝国真理……”多恩的声音低了些,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帝国真理强调一切现象皆可通过理性与科学认知。那么,这套空间共振理论,是否已经被帝国科学体系纳入?如果没有,为什么?”
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多恩知道这一点。质疑帝国真理,在公开场合是不可想象的。但此刻,在帝皇幻梦号的观测台上,面对佩图拉博和马卡多,他需要知道边界在哪里。
马卡多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掌印者一直在安静地观察他们的交流,此刻缓步走近。
“人类的认知是渐进的,多恩阁下。”马卡多的声音平静如水,“帝国真理是我们这个时代能够提供的最统一、最有效的思想武器,用以对抗蒙昧、迷信和分裂。它就像一座灯塔,为在黑暗中航行的人类船队指引方向。”
他停顿了一下,选择着措辞,“但灯塔的光芒只能照亮前方海域,无法揭示整个海洋的所有秘密。有些海域过于危险,过早探索会摧毁整支船队。有些知识过于沉重,尚未做好准备的心灵会被其压垮。”
马卡多看向观测窗外那疯狂变幻的亚空间景象,“帝国真理没有错。它只是……不完整。因为它必须服务于更宏大的目标——人类的生存与团结。在这个目标面前,纯粹的、不受约束的知识探索有时需要让步。”
这个回答非常巧妙。它没有否认帝国真理的局限性,但将其置于实用主义的框架下解释:不是真理本身有问题,而是传播完整真理的时机未到。
多恩接受了这个解释——暂时接受。他不是盲从者,但他理解战略性的信息管控。在因威特,当某个地热穹顶出现结构裂缝时,他不会立即通知所有居民引发恐慌。他会先让工程师团队评估,制定修复方案,然后在控制信息发布的情况下组织疏散或加固。
同理,如果亚空间的某些真相确实会引发大规模恐慌或混乱,那么暂时控制这些信息的传播是合理的。
但他心中的疑问并未完全消除,只是被标记为“待验证-高优先级”。
亚空间航行继续,但多恩注意到这次旅程异常平稳。通常,根据他阅读的资料,亚空间航行充满了不确定性——时间流速可能相差数倍,可能遭遇无法解释的现象,可能需要绕行危险的“漩涡”或“礁石区”。
但帝皇幻梦号的这次跳跃简直像是在平静湖面上航行。导航者几乎没有调整方向,盖勒力场稳定得惊人,时间流逝与舰船计时器基本同步。多恩猜测这与马卡多本人有关,或者与这艘特殊舰船有关,或者……与帝皇的某种安排有关。
不到三个标准时——这在亚空间航行中短暂得不可思议——震动再次传来。
撕裂感反方向进行。窗外的疯狂景象开始消退,那些不存在的颜色逐渐分离,重新组合成可识别的光谱。扭曲的几何自我修正,平行线回归平行。那片噩梦般的浓汤开始沉淀,星空的倒影从混乱中浮现,然后变得越来越清晰、稳定。
当最后一缕诡异的紫色光芒从视野边缘消失,熟悉的宇宙回来了。
他们已抵达太阳星域外围。
几乎在同一瞬间,感应器上重新出现了千黯号的信号。它就在帝皇幻梦号前方不到一千公里处,这个距离在宇宙尺度上相当于紧贴着。而且它的出现没有任何征兆,就像它的消失一样突然——前一秒感应器上空无一物,下一秒那里就有一艘船。
多恩立即调取数据。千黯号的出现没有伴随任何可探测的能量爆发,没有空间扰动波纹,甚至没有常规引擎启动的热信号。它就像是……一直就在那里,只是之前感应器“没看到”而已。
但这不可能。多恩的思维迅速排除了感应器故障的可能性——帝皇幻梦号的传感器阵列是帝国最先进的,而且钢铁号和其他护航舰的感应器也同时确认了千黯号的存在。
那么只有一个结论:千黯号的空间跳跃技术,不仅能够规避亚空间,还能够实现近乎瞬时的点对点转移,且转移过程对常规观测手段完全隐形。
这技术如果用于军事……
多恩停止了那个思路。现在不是进行战略推演的时候。他注意到马卡多对千黯号的出现毫无反应,仿佛这完全在预期之中。佩图拉博也只是瞥了一眼感应器显示,就移开了目光。
前方,一颗表面布满陨石坑和冰川的星球出现在视野中——冥王星,太阳系最内侧的行星。在它身后,更远处,一颗被白色云带和蓝色海洋覆盖的星球正在逐渐显现轮廓。
泰拉。人类的摇篮。帝国的中心。
就在此时,四艘涂装肃杀、线条锐利的护卫舰从冥王星轨道哨站驶出。它们以精确的编队靠近,舰首的帝国鹰徽在恒星光芒中反射着冷冽的光泽。
通讯频道开启,一个刻板但充满敬意的声音传来,“太阳星域边防第七支队,恭迎掌印者阁下及舰队归来。泰拉轨道控制中心已收到导航数据,将为各位引导至一号主力舰锚地。请遵循指定航路与速度。”
标准程序。但多恩注意到一个细节:护卫舰的指挥官在问候中只提到了“掌印者阁下及舰队”,没有特别提及原体。这不一定是疏忽,更可能是出于信息管控——泰拉方面可能尚未公开两位原体同时回归的消息。
马卡多以官方语气回应了问候,确认将遵循引导。护卫舰调整队形,两艘在前领航,两艘在侧翼护航,帝皇幻梦号、钢铁号和千黯号组成的核心编队紧随其后。
航向调整,推进器输出微调,舰队开始向那颗蓝色星球稳定靠近。
多恩的目光越过冥王星,落在泰拉上。从太空看去,资料中它与因威特截然不同——生机勃勃,色彩丰富,被海洋、云层和陆地构成的复杂图案覆盖。但他知道,这表象之下,是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权力中枢,是无数阴谋、抱负、理想和残酷交织的漩涡。
他也知道,在那里,一支军队正在等待——一支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的军队。
帝国之拳。第七军团。
在帝国的公开记录中,第七军团是“尚未寻回原体”的军团之一,目前由各自的战团长联席会议管理,接受泰拉最高统帅部的战略指导。
那些战士,那些流淌着他基因种子的战士,此刻正在银河某处履行阿斯塔特的职责。他们或许在某个边疆世界镇压叛乱,或许在某个星区对抗异形,或许在某个废墟世界上进行考古发掘寻找Stc碎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可能已经接受了自己没有基因原体的事实,将忠诚献给帝皇和帝国本身,而非某个具体的父亲形象。
他们将如何反应?当他们得知自己不仅有一位原体,而且这位原体已经回归,即将领导他们?
多恩的思维中没有浪漫的想象。他没有构想激动人心的团聚场面,没有预设战士们会如何狂喜。他以分析问题的态度看待这一切,他将需要接管一个已经运行了相当长时间的成熟军事组织。这意味着理解现有的指挥结构、人事关系、战术传统、后勤体系,战士们对帝皇和帝国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但对他个人的忠诚需要建立。这不自动来自于基因关联,而需要实际行动证明,他的指挥风格、防御哲学、工程理念,需要与军团现有战术体系融合。这可能需要调整,可能需要改革,作为回归的原体,他在帝国权力结构中的位置需要明确。与其他原体的关系、与泰拉官僚机构的关系、与机械教的关系……这些都需要谨慎处理。
所有这些问题,都将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开始面对。
舰队继续航行。冥王星被抛在身后,天王星的轨道被安全距离掠过。泰拉变得越来越清晰,可以看到轮廓,可以看到轨道上密密麻麻的人造物体——空间站、船坞、防御平台、锚泊的舰船……那里是人类文明最密集、最复杂的太空设施集群。
千黯号稍微调整了位置,与帝皇幻梦号并排航行。透过观景窗,多恩能看到那艘船流畅的轮廓。他想起了林江,想起了那个关于“不同道路”的对话。
也许,在泰拉,他不仅能找到关于自己过去的答案,也能找到关于人类未来的更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