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奉天殿。
大殿里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文武百官跪了一地,脑袋都快贴到金砖上了,大气也不敢喘。
朱元璋此时正站在御阶上,背对着众人。
他手里拿着那份从辽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那只拿惯了刀、杀惯了人的手,此刻竟有些微微发抖。
那不是怕。
是气。
“哐当!”
一声脆响,打破了大殿的死寂。
朱元璋猛地回身,把你最喜欢的那只元青花的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碎瓷片四溅,崩得最前面的礼部尚书一个哆嗦。
“混账!”
“都是混账!”
朱元璋的咆哮声在大殿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在往下掉。
“半个月!就半个月!”
他指着那份奏报,眼睛通红,“朕以为那李成桂是个带兵起家的,能在辽东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撑个一年半载。哪怕是拖,也能把蓝玉那两三万兵给拖死!”
“结果呢?”
“平壤丢了!汉城被围了!义州那五万守军,连个泡都没冒,就被蓝玉给吞了!”
“这哪里是打仗?这分明是送菜!是把这朝鲜几百年的家底,打包送给蓝玉去扩军!”
他来回踱步,那双明黄色的靴子在地上踩得咚咚响。
“你们看看!看看这份战报上写的是什么!”
“蓝玉在平壤干了什么?他在抓壮丁!在抢粮食!在挖矿!”
“他有了这朝鲜的人力和钱粮,下个月就能哪怕再拉出五万大军来!到时候,他要是调转枪头,那是来打北平,还是直接打过长江来找朕算账?!”
底下的齐泰额头上冷汗直流。
他原本是那个极力主张让蓝玉去打朝鲜的人,说什么“驱狼吞虎”,说什么“消耗其实力”。现在好了,狼没被老虎咬死,反而把老虎吃了,变成了一头恐龙。
“陛下息怒……”
齐泰硬着头皮膝行两步,“臣……臣也没想到那李成桂如此不堪一击。眼下……眼下之计,唯有立刻出兵干预……”
“出兵?”
朱元璋冷笑一声,盯着齐泰,“你给朕变出兵来?”
“北平那边的二十万大军,正盯着燕王那只疯虎不敢动窝。南边的兵还要防备倭寇。京营的这点家底,要是派出去了,谁来守这南京城?”
“再说,现在辽东那边已经是冬天了,大军远征,粮草怎么运?你去给朕运?”
被这一顿抢白,齐泰只能把头磕得更低,不敢再说话。
“皇爷爷……”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朱允炆。
这位皇太孙此时也是满脸愁容。他虽然不懂军事,但也能感觉到那种大难临头的压抑。
“那蓝玉……毕竟还是大明的臣子吧?”
朱允炆小心翼翼地说道,“他打下来的地盘,也是大明的疆土。而且……那朝鲜毕竟是咱们的藩属,咱们要是真的看着它灭国而不管,会不会……会不会让其他藩属国寒心?有伤天朝体面啊?”
朱元璋猛地转过头,看着这个让他既心疼又无奈的孙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那股邪火。
“体面?”
他走到朱允炆面前,语重心长地说道,“允炆啊,你要记住了。这世上最大的体面,就是手里有刀,别人不敢动你。”
“那蓝玉现在手里有刀,而且是快刀。咱们要是管不了他,那就一点体面都没了。”
“至于那些藩属国……”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哼,都是些喂不熟的白眼狼。平日里称臣纳贡,那是怕咱们打他。现在看咱们管不住蓝玉,他们指不定在那偷着乐呢。”
“不过……”
朱元璋话锋一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既然出兵不行,那就只能来软的了。”
他坐回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
“蓝玉现在虽然势大,但他终究还披着大明总管这层皮。他还没撕破脸,还没称帝。”
“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来人!”
“传朕的旨意!封……礼部尚书任亨泰(历史人物,此时礼部尚书)为钦差调停使,持朕的金牌,带上国书,即刻启程,火速北上辽东!”
那个刚才差点被茶杯碎片崩到的老头,任亨泰,连忙爬起来接旨。
“臣……臣领旨。”
“任爱卿,你此去,有两个任务。”
朱元璋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一,你要以大明宗主国的身份,当着蓝玉的面,狠狠地斥责他擅启边衅、有违祖制!要让他知道,他还得听朝廷的!”
“第二,你要当那个和事佬。”
“你告诉蓝玉,只要他肯停战,肯把这朝鲜王室留个根儿,朝廷可以既往不咎。甚至那个朝鲜国王,可以让蓝玉去指定一个听话的。但是!绝不能让他直接吞并朝鲜!”
“还有,你去告诉那李成桂,只要他能活着见到你,大明就保他一命。让他赔点钱给蓝玉,哪怕是割让那什么鸭绿江以南的几座城也行。只要能把这就局势给稳住,让蓝玉这口肉吃得不那么踏实,朕记你一大功!”
任亨泰听得冷汗直冒。
这哪是去调停啊,这分明是去虎口拔牙。
蓝玉现在杀红了眼,能听他这个文官瞎咧咧?
但他哪敢说个不字,只能高呼“万岁圣明”,领旨谢恩。
退朝之后。
任亨泰刚走出大殿,就被两个小太监给截住了。
“任尚书,太孙殿下有请。”
任亨泰心里一激灵。这时候太孙找自己干什么?
在这东宫的一处偏殿里,朱允炆并没有摆太孙的架子,而是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
“任尚书,此去路途遥远,且凶险万分,您多保重。”
朱允炆一脸的关切,那副仁厚的模样,让任亨泰心里稍微暖和了一点。
“多谢殿下挂怀。老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那个……”
朱允炆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若是……若是那李成桂真的不行了,或者蓝玉执意要灭国。尚书不妨把这封信给蓝玉看看。”
“这是?”任亨泰一愣。
“这是一封……家书。”
朱允炆叹了口气,“蓝玉的元配夫人,还有他的几个侄子,虽然在京都不受重用,但也都在这南京城里住着。孤平日里对他们也算多有照拂。”
“这信里,没说什么军国大事。就是让他家里人给他报个平安,说说京城的日子。”
“孤想,蓝玉再怎么跋扈,也是个人,也是有家有口的。或许这念及亲情,能让他那把刀……稍微慢一点。”
任亨泰听完,眼圈红了。
他是真的被感动了。
“殿下仁厚!殿下这才是圣君之象啊!”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封信,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老臣定当把这信亲手交到蓝玉手中!尽全力保全那朝鲜一脉,不负殿下仁心!”
看着任亨泰远去的背影,朱允炆脸上的温和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茫然。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黄子澄凑了上来。
“殿下,这招亲情牌走得好啊。”
“只要蓝玉还顾念家小,他就不敢做得太绝。这比陛下的那些斥责要管用多了。”
朱允炆苦笑一声。
“但愿吧。”
“先生,孤有时候在想。要是那蓝玉真的不在乎这些了呢?要是他已经……已经不想当大明的臣子了呢?”
黄子澄脸色微变,赶紧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殿下慎言!那蓝玉就算有天大的胆子,只要陛下还在,他就不敢造次!”
“而且……这不是还有燕王吗?”
“那个疯了的燕王?”朱允炆问。
“真疯假疯不重要。”
黄子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重要的是,陛下把他留在那,就是为了给蓝玉看的。那是一只拴着链子的老虎。只要蓝玉敢动,这链子一松,那就是两虎相争。”
“到时候,咱们坐收渔利便是。”
……
南京城外,码头。
任亨泰站在船头,看着滚滚长江东逝水,心里那叫一个苦。
他这把老骨头,能不能活着到辽东都是个问题。
而且他还有一个没敢跟皇帝说的隐忧。
那就是,时间。
从南京到辽东,走海路还得看风向,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
等他到了,那朝鲜……还在吗?
与此同时,北平燕王府。
那个在外人眼里已经只有半条命的“疯王”朱棣,此刻正躺在后花园的摇椅上晒太阳。
他身上依然裹着那是那床厚厚的棉被,手里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苹果,眼神呆滞地看着天空。
周围全是锦衣卫的眼线。
“王爷,吃药了。”
一个看起来很机灵的小太监端着药碗走过来。他是被姚广孝特意安排进来的心腹。
他借着喂药的动作,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爷,南京来消息了。皇上派了任亨泰去辽东调停,说是要保李成桂。”
“还有,听说蓝玉已经打下平壤了,现在正往汉城去。”
朱棣那原本呆滞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了一下。
他突然傻笑一声,把手里的苹果核扔到了地上,然后大声喊道:“好!打得好!狗咬狗,一嘴毛!”
周围的锦衣卫对视一眼,都露出了一丝鄙夷的笑。
这疯子,连这也叫好。
但在那棉被底下,朱棣的手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的心里正泛起惊涛骇浪。
蓝玉这速度,太快了。快得超出了他的预料。
要是让蓝玉真的吞了朝鲜,那这北平……就危险了。
“不行,不能让他这么安心地吃独食。”
朱棣在心里盘算着。
“那宁王朱权……是不是该动一动了?这时候要是给他透个信,说蓝玉的后方空虚,你说那个贪财又好名的小宁王,会不会去咬蓝玉一口呢?”
他突然把药碗打翻在地,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怪叫:“不想喝!苦!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在这一片混乱中,那个小太监一边收拾碎片,一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