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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历史军事 > 司马老贼 > 第22章 功魁与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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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卷过洛阳铜驼大街,带起几片早凋的槐叶。嘉福殿内,文武百官的朝服被殿角的青铜灯树映出深浅不一的影子,如同他们此刻晦明莫测的心事。

司马师站在丹墀之侧,紫色朝服上的蟒纹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泽。他的左目已完全失明,只用右眼独目平静地注视着从殿门外缓缓走进的那个身影——牙门将张特身着武弁朝服,头戴黑帻,每走一步都略显滞涩,右腿在迈过门槛时微微颤抖,那是守城时被流矢击中左肩后,连带摔落城阶留下的旧伤。这位刚从淮南血海中挣扎出来的将领,此刻正拖着一条几乎不能弯曲的伤腿,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前行。他脸上的每一道伤痕都在诉说着新城之围的惨烈,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还残留着目睹同袍一个个倒下时的痛楚。

“臣张特,叩见陛下。”他的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背甲缝隙间渗出的血水在砖面洇开暗红的痕迹。这一刻,整个大殿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声音。

中书侍郎钟会展开诏书的声音清越如玉磬。当“安丰乡侯”的封号响彻殿宇时,站在武官行列前端的镇东将军毋丘俭微微眯起了眼。他看见张特接印的双手布满结痂的创口,指甲缝里还嵌着新城墙砖的灰泥——那是三个月苦战留下的印记。这双手曾经在城墙上搬动滚石,在废墟中挖掘同伴,此刻却因为突如其来的荣宠而微微颤抖。

“昔东兴之败,若诸将皆如张特死战百日,”司马师的声音不高,却让殿角的帷幔都停止飘动,“何至于让吴寇踏我疆土?”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站在殿中的某些将领。

征东将军胡遵的脸色顿时铁青。扬州刺史文钦的指节捏得发白,盔甲下的肌肉绷紧如满弓。他们都能感受到这句话的分量——司马师不仅要树立一个榜样,更要借机敲打所有可能对军令心存疑虑的将领。

御座上的曹芳依制赐下金爵,少年天子的手指在杯壁上轻轻颤抖。当他俯身虚扶时,一枚蟠龙玉珏从袖中滑落,“啪”的脆响在寂静的大殿格外刺耳。这枚先帝留下的玉佩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停在司马师脚边。

“陛下的玉佩。”司马师弯腰拾起,独目中的光影深不见底。他双手奉还玉珏的动作无可挑剔,但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着在场众人:真正的权力掌握在谁的手中。

退朝后,司马师在凌云阁召见钟会。阁内弥漫着龙脑香苦冽的气息,案头摆着块从新城送来的焦黑墙砖。这块砖见证了整场战役的惨烈,此刻却成了司马师把玩的物件。

“《新城忠烈录》要增补一事。”司马师的指尖划过砖面粗糙的裂痕,“张特拆屋补城时,曾言此砖此木皆属大魏。”

钟会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大将军明鉴。有此一语,忠君即是忠司马氏。”他立即领会了这个增补的深意——将张特的忠诚从对皇帝转向对掌权者,这是潜移默化的权力转移。

三日后,洛阳东市传来童谣声。卖胡饼的老汉听着“新城铁壁张子产,洛水荣宠胜封侯”的唱词,往炉膛里添了块新炭,火星噼啪炸响如战鼓余韵。这些看似随意的童谣,实则是精心策划的舆论攻势,旨在民间营造司马师赏罚分明、恩威并施的形象。

夜色深沉时,司马昭踏进凌云阁,见兄长正对灯把玩那块城砖。跳动的烛光在司马师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使他那只独眼更显深邃。

“张特离京了?”

“今晨出的城,三百禁军护送。”司马昭答道,随即略显疑惑地追问,“兄长,既以殊荣笼络其心,何不令他在京中多盘桓数日,也好让各方都看清,追随我司马氏是何等光耀?”

司马师冷笑一声,指节在焦黑的城砖上重重一叩。

“光耀?子上,你要记住,为将者最忌功高震主,为政者最怕赏罚不明。今日之殊荣是赏他过往之忠勇,明日若生异心,这块砖便是他的下场。”他独眼微眯,寒光乍现,“让他即刻离京,正是要天下人记住他此刻的忠勇,而非给他时间来结交权贵、滋生骄纵。一个远在安丰的忠臣,远比一个在洛阳四处走动的功臣……有用得多。”

建业太初宫内,诸葛恪独坐在空荡的大殿中,往日里簇拥着他的朝臣们如今避之不及。殿内的烛光将他孤立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孙峻躬身而入,姿态谦卑得无可挑剔,双手呈上一份奏章。

“太傅,”他的声音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忧虑,“此乃几位老臣联名所上,言及淮南之役……将士损伤过重,民间颇有怨言。陛下让峻送来,请太傅过目。”

诸葛恪扫了一眼奏章,并未接过,目光锐利地盯向孙峻:“子远(孙峻字)也认为,老夫该当此咎?”

孙峻深深一揖,头垂得更低:“峻岂敢!太傅乃国家柱石,此战虽未竟全功,亦重挫魏军气焰。只是……”他恰到好处地停顿,面露难色,“只是丁奉、留赞等将军的部众伤亡尤重,军中难免有些……不谐之音。峻以为,太傅或可稍作抚慰,以安军心。”

他言语恭顺,句句看似为诸葛恪着想,却将“军中不谐之音”清晰地传达了出来。诸葛恪的脸色在烛光下愈发阴沉,他挥了挥手,孙峻便识趣地躬身退下。

当宫门在身后合拢,诸葛恪独自走回府邸的途中,江风送来水汽,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一个月前撤军归国的船上。那时的坐船在浪涛中摇晃,船板上散落着沾血的战报。亲卫送来饭食时,看见太傅正对着铜镜喃喃自语:“若当时分兵寿春...若当时听丁奉劝阻...”镜中人的鬓角已染秋霜,出征时的意气风发早已荡然无存。

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让诸葛恪心头一紧。他深知自己急需挽回威望。恰在此时,他收到了孙峻的设宴之请。奏表写得极为恭谨,声称是奉陛下之意,为太傅接风,并慰劳出征将士,以期弥合朝中因战败而产生的裂痕。

起初,诸葛恪疑虑重重,甚至托病推辞。然而,孙峻的谋划极为周密。他不仅请动了吴主孙亮亲自下诏劝请,以示此宴乃君王慰劳功臣之意,更将宴会规模控制在极小范围,仅限少数核心重臣参与,营造出这只是一场为了稳定朝局的内部小宴的假象。

赴宴前夜,诸葛恪在府中辗转难安,一阵莫名的心悸让他几乎想再次称病。但孙峻亲自登门,言辞恳切,一再强调“国家仰仗太傅,陛下亦望太傅能出面安定人心,共固社稷”,并宣称自己将寸步不离,亲自作陪以表诚意。这番话,巧妙地迎合了诸葛恪既有的自负心理,也击中了他急于稳固权位的焦灼。他最终认定,若再推辞,反倒显得自己心虚胆怯,无疑会进一步损害其权威。

于是,次日,怀着一种重整威仪、安抚内部的复杂心态,诸葛恪做出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错误决定——踏入孙峻精心布置的鸿门宴。当伏兵从屏风后冲出时,他看着主座上面无表情的吴主孙亮,又看向身旁早已退开、面露狞笑的孙峻,方才彻底明白这一切骗局。他想起北征那日,江面上万帆竞发的盛景,想起自己在出征前对孙亮许下的豪言壮语,爆发出了一阵苍凉的大笑。刀光闪过,血珠溅上梁柱的蟠龙纹。宫门外,百姓正在争抢分发的抚恤米粮,对宫墙内发生的血腥一幕浑然不觉。

而在寿春城的镇东将军府,庆功宴正进行到高潮。毋丘俭举杯环敬诸将,酒液在鎏金盏中漾出细碎波纹。他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难以察觉的阴郁。

醉眼朦胧间,他看见酒水里倒映出一张血污的脸——是那个从新城来的传令兵,三个月前跪在辕门外哭求援军。那张年轻而绝望的脸庞,此刻仿佛在酒液中凝视着他,质问着他为何见死不救。

文钦突然拔剑起舞,剑风刮得烛火明灭不定。这位性情刚烈的将领借着酒意,将心中的愤懑尽数倾泻在剑舞之中。当他旋身刺向虚空时,毋丘俭清楚地听见他在嘶吼:“三千条性命!三千条啊!”满座皆寂,唯闻秋虫悲鸣。在座的将领们都明白文钦在说什么,但没有人敢接话。

宴散后,毋丘俭独登北城楼。淮水在月光下如一条苍白的绶带,蜿蜒流向那片令他感到不安的、权力漩涡的中心。他从贴身处取出一枚五铢钱,钱文已被摩挲得模糊。这枚钱币是夏侯玄当年赠他的信物,象征着他们昔日那份纯粹的、辅佐大魏的君臣之义。

然而,今日殿上张特受封的景象,与司马师那双深不见底的独眼,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心中某些固有的认知。他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新的、赤裸而冷酷的规则,正在取代旧日的恩义与纲常。今日可以为了大局牺牲新城三千将士,明日,为了稳固权力,司马师又会牺牲谁?他与夏侯玄、李丰等人的旧谊,在司马师眼中,是否早已成了需要清洗的罪状?

一股巨大的、无处着力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他并非想要背叛,而是强烈地预感到,自己以及所秉持的忠诚,或许早已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当这枚承载着过往信念的五铢钱被深深按进墙砖缝隙时,西边洛阳方向正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这个隐秘的举动,并非反叛的誓言,而是一个深感危殆的忠臣,在绝望的暗夜里,为自己埋下的第一颗、也是唯一一颗自保的火种。他并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握住淮南的兵权——这或许是他活下去,以及保全家族的唯一依凭。

与此同时,在安丰郡的新府邸前,张特刚刚下马。他抬头望见“安丰侯府”的鎏金匾额,心中百感交集。管家殷勤地引路,却在穿过第三进院子时低声提醒:“侯爷,北厢房住着大将军派来的医官,说是要为您调理旧伤。”这句话让张特瞬间清醒,他明白自己虽然封侯拜将,却始终活在司马氏的监视之下。

临行前,他曾在太尉府向司马孚辞行。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捻着佛珠,意味深长地叹道:“子产啊,智勇可全城,却不知己身已成棋局弃子。”当时他不甚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如今看到这些“医官”,才恍然大悟。

三年后的某个雪夜,张特在睡梦中猛然坐起,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响。侍从举灯赶来时,只见他指着窗外喃喃:“新城...城破了...”烛火熄灭时,安丰侯府的屋脊上掠过几道黑影。次日,安丰侯张特暴病身亡的消息传遍朝野,民间议论纷纷,都说他是“功高遭忌”。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为司马氏清除隐患的手段又添上了一笔注脚。

远在汉中的军营里,姜维将战报掷入火盆。跳动的火焰映在他斑白的鬓角上,恍惚间竟是十年前五丈原的营火。他仿佛又看到了诸葛亮临终前的嘱托,感受到了那份未完的遗志。

“大将军?”参军轻声催促,将姜维从回忆中唤醒。

姜维的目光从火盆上移开,投向西北方——那是陇山与凉州的方向,是武侯遗志所系,也是他屡次兵锋所向却始终未能叩开的大门。他声音沉静,听不出波澜:“传令诸军,此番虽未竟全功,亦使魏虏胆寒。各部退回原戍休整,以待天时。”

而在成都承光殿内,朝议还没有开始,谯周正对几位官员低语:“观诸葛恪下场可知,穷兵黩武必遭反噬。姜伯约倾我蜀中之力,空耗钱粮,仅得魏国边郡些许烽烟,长此以往,国力堪忧啊。”这些流言蜚语在蜀汉朝堂上悄悄传播,为姜维下一次北伐埋下了阻碍的种子。

雨开始下了,冲刷着营前那面残破的“汉”字大旗。姜维翻身上马,留给身后连绵的秦岭一个挺直而孤峭的背影。雨丝打湿了他的征衣,却洗不去那份深植于骨髓的执念,正如这雨水终将汇入江河,奔流至海,他的北伐之志,亦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