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凌云于飞狐关外纵马驰骋,亲率玄甲铁骑如潮水般席卷鲜卑大营,踏碎轲比能雄图之时。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上谷郡沮阳城,郡守府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弥漫着与战场截然不同,却同样惊心动魄的紧张气息。
夜色如墨,将整个沮阳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唯有郡守府内人影幢幢,压抑的脚步声与低语声在回廊间流转。
几乎是关外厮杀声起的同一刻,内府寝榻之上,张宁的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腹中传来一阵紧似一阵、向下坠扯的剧痛。
那痛楚如同无形的巨手攥紧了她的五脏六腑,让她不由自主地蜷缩了身体,指甲深深掐进了身下绣着并蒂莲的锦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要生了。
产房早已准备妥当,为免刺眼,烛火被刻意调暗了些,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仿佛连光影都感受到了这份生死攸关的凝重。
空气中弥漫着温热的水汽、浓郁的药草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
张宁躺在产床上,原本清丽的脸庞此刻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汗湿的青丝凌乱地黏在光洁的额头、脸颊和纤细的脖颈上,更添几分脆弱。
每一次宫缩袭来,都如同汹涌的潮水拍打着堤岸,她死死咬住已然失去血色的下唇。
硬生生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痛呼咽回喉咙深处,只从齿缝间溢出几不可闻的、带着颤抖的闷哼,那压抑的痛楚,比嘶喊更令人心惊。
“听着…”在一次阵痛如同退潮般暂歇的间隙,她勉力抬起头,目光如同被水洗过的寒星。
缓缓扫过床边心腹侍女和神情紧张、连呼吸都放轻了的稳婆,声音虽因极致的虚弱而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生产之事……严密封锁……尤其是边关……绝不能让将军……分心……”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攫取空气中所有残存的氧气,用尽了力气吐出最后的命令,“若有半分泄露……军法……从事!”
她太了解凌云了。那个男人,将家国天下扛在肩上,也将她放在心尖。
若他知道自己在此刻临盆,而飞狐关外正狼烟四起,强敌压境,他那颗运筹帷幄、关乎数千将士生死的心如何能安定?
为将者,心乱乃大忌。她曾是黄巾圣女,见过太多因牵挂而导致的败局。
如今作为他的妻子,她绝不能成为他的牵绊,他的软肋,哪怕代价是独自承受这炼狱般的苦痛。
阵痛再次如狂暴的海啸般汹涌而来,比先前更加猛烈,毫不留情。
张宁单薄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额角的青筋因极力忍耐而隐隐跳动,如同蜿蜒的青色小溪。
她依照稳婆带着颤音的指引,努力调整着早已紊乱的呼吸,每一次向下用力。
都感觉全身的骨骼肌肉都在嘶鸣、抗议,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从内部将她整个人撕裂,拆解。
她紧攥着掌心那块早已被汗水浸透的软布,仿佛那是她与无边痛苦抗衡的、摇摇欲坠的唯一支点。
时间在极致的煎熬中仿佛被无限拉长,缓慢得如同凝固的蜡油,每一滴落下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万籁俱寂,唯有产房内压抑的喘息和稳婆时不时的低语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终于,在黎明前最深邃、最黑暗的时刻,一声嘹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如同第一道划破夜空的曙光,骤然刺破了产房内那凝固得几乎实质化的紧张。
“是个小公子!夫人,您看,是位小公子!”
稳婆的声音带着巨大压力释放后的虚脱和由衷的喜悦,她小心翼翼地将擦拭干净、包裹在柔软丝绸襁褓中的男婴抱到张宁眼前。
那婴儿小小的,身子轻得仿佛没有重量,脸蛋红润微皱,像一枚饱满的果实。
他闭着眼睛,却张着小嘴奋力啼哭,那声音洪亮,彰显着原始而蓬勃的生机。
张宁疲惫至极的脸上,肌肉艰难地牵动,扯出一抹浅淡得几乎看不清的微笑。
那双因耗神过度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如水般温柔的光晕,想要抬手,却连动一动指尖都无比艰难。
她刚想松懈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几乎要断裂的神经,却听稳婆的声音陡然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等等!夫人……这……这肚子里……怎么……好像……还有一个动静!”
双生子!
此言一出,方才那点劫后余生般的喜悦瞬间被冻结,冰封,然后碎裂成无形的压力,重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人的心直直沉了下去,沉向无底的深渊。第一个孩子的娩出已几乎耗尽了张宁所有的气力与精神。
她此刻面如金纸,唇色淡得几乎与脸颊同色,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连抬手触碰一下近在咫尺的儿子的力气都仿佛被彻底抽空了。
细密的、冰冷的汗珠不断从她额际、鬓角滚落,迅速浸湿了额下的枕巾,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
“快!参汤!糖水!快给夫人灌下去!要快!”经验老到的稳婆声音发紧,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她知道第二个孩子意味着什么——更大的风险,以及母亲几乎耗竭的体力。
侍女慌忙端来一直用温水煨着的糖水,小心翼翼地托起张宁无力垂落的头,一点一点,如同哺育雏鸟般,喂她喝下了一大碗。
温热的糖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似乎未能如愿流入四肢百骸,转化为急需的力量。
张宁的脸色依旧难看,灰败之中透着一丝青气,体力恢复得微乎其微,仿佛石沉大海。
第二个孩子的降生过程变得异常缓慢而艰涩,充满了不确定的凶险。宫缩仍在持续,一阵阵机械地催促着,但张宁的身体却像被彻底掏空了的囊袋,柔软而无力。
无论她如何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丝,如何凭借残存的、如同游丝般的意志试图凝聚、调动那早已不听使唤的力量。
那第二个孩子仿佛被无形的壁垒阻碍,倔强地停留在最后的关口,迟迟无法挣脱那最后的束缚。
产房内的气氛重新变得窒息般的压抑,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稳婆尝试着各种流传下来的手法辅助,揉按,调整位置,额头上布满了焦急的冷汗,顺着皱纹蜿蜒而下,却收效甚微。
张宁的呼吸越来越浅促,胸口的起伏微弱得令人心焦,眼神开始失去焦距,时而涣散。
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时而因极致的痛苦而骤然紧缩,瞳孔深处映照着摇曳的烛火,却没了神采。
她的身体冰冷,即便盖着薄被,依旧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着,意识仿佛正被拖入一片无边无际、冰冷黑暗的泥沼,下沉,再下沉……。
耳边侍女们压抑的低泣和稳婆带着哭腔的、越来越远的催促,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夫人!夫人!您醒醒!不能睡啊!再使把劲啊!孩子…孩子卡住了,再不出来…就…就真的危险了!母子都可能……”
稳婆的声音充满了绝望,最后一个词她没敢说出口,但那未尽的语意如同冰冷的匕首,悬在每个人的心头。
难道……历经磨难,终究还是要天人永隔了吗?一种无力的、深沉的悲凉如同瘟疫般蔓延,笼罩了产房内的每一个人,连跳跃的烛火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就在这生死一线、连经验最丰富的稳婆都手指发颤、几乎要放弃希望,认为回天乏术的刹那——
“报——!”产房外,一道清晰、高亢、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狂喜情绪的呼喊。
如同撕裂厚重阴云的霹雳,如同穿透层层迷雾的金色阳光,猛地穿透了厚重的门帘与墙壁,清晰地、毫无阻碍地撞入了张宁几乎被黑暗与麻木吞噬的耳膜:
“飞狐关大捷!主公亲率玄甲,大破鲜卑轲比能,斩首无数,关围已解!捷报到了!将军安然无恙!”
凌云……胜了……他打赢了……他平安无恙!
这消息,像一道炽热奔腾的暖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又像一柄万钧重锤,狠狠砸在张宁濒临沉寂、如同冰封的心湖深处!
那是对丈夫安危日日夜夜、刻骨铭心的极致牵挂终于得到回应的狂喜,是听闻大军得胜、危局得解的本能振奋。
更是支撑她熬过这漫长痛苦、徘徊于地狱边缘的所有信念与爱意,在此刻得到了最坚实、最热烈、最及时的回应!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蛮横而磅礴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从她生命的最本源处轰然涌出,席卷了每一寸疲惫不堪的肌体!
“呃啊——!”张宁发出一声嘶哑却石破天惊的呐喊,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喉咙,而是源于灵魂深处!
她脖颈猛地仰起,青筋如同虬龙般暴突,用尽了灵魂深处挤压出的最后、也是最磅礴、最不容置疑的一股力量,顺应着身体的本能,悍然向下——
这一次,力贯乾坤,势如破竹!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女公子!老天爷!龙凤胎!是龙凤胎啊!”
稳婆喜极而泣,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泪水混着汗水滑落,她双手无比珍重、又带着一丝后怕的轻颤,小心翼翼地托出了第二个婴儿。
响亮的、带着不满似的女子啼哭声,立刻加入了了她兄长的合唱,如同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随着这哭声响起,张宁那强行提聚的、不可思议的最后一丝力气瞬间消散殆尽,身体彻底软了下去。
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折后的花儿,头无力地歪向一侧,陷入了完全的、失去知觉的昏迷之中。
她的脸色惨白如雪,呼吸微弱几不可闻,但胸口那微弱的、却持续不断的起伏,顽强地证明着生命的坚韧与不屈。
“夫人!夫人!”侍女们泣呼着围拢上来,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担忧。
稳婆急忙伸手,用仍在微微发抖的手指探了探张宁的鼻息与颈侧脉搏,随即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整个人几乎虚脱,用袖子胡乱擦拭着满脸的汗与泪:“万幸!万幸!是脱力昏厥,脉象虽弱,却无性命之忧!”
“好生调理便能缓过来!快,把两位小主子抱到暖阁好生照看!参汤,再去催参汤来!要上好的山参!”
产房内,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交织弥漫,取代了之前的死亡阴影。
众人看着榻上那个如同被狂风暴雨狠狠摧折过后、陷入沉睡的柔弱身影,眼中充满了无限的敬佩、怜惜与感动。
这位曾经的黄巾圣女,如今的镇北将军夫人,以其钢铁般的意志和深沉的爱,不仅在鬼门关前挣回了自己的性命,更奇迹般地诞下了象征祥瑞的龙凤双胎。
而在最后关头,那来自远方的捷报,那关于爱人平安胜利的消息,成了点燃她生命最后潜能的薪火,为她,也为他们的孩子,硬生生从死神手中搏出了一条生路。
她以爱为甲,以信念为刃,在这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惨烈的战争中,赢得了最终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