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砥那封表示“愿遵命”但请求暂缓婚期的信,以快马送至建业,在吴公府内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
陈暮阅信后,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他将信递给侍立一旁的徐庶和庞统传阅,澹澹道:“叔至总算松口了。虽要求缓期,但态度已明。”
徐庶仔细看完,笑道:“主公,少将军能如此回应,已是顾全大局。他提出待秋收之后、边境稍宁再定纳采之期,理由充分,既全了孝道,亦不忘公事,显是经过深思熟虑。可见其虽在荆西独当一面,于大事上依旧稳重。”
庞统捋着短须,眼中闪着精光:“更重要的是,他派人实地访查后做出此决定,说明其并非意气用事,而是权衡了利弊。这位周氏女,看来确实入了少将军之眼。此桩婚事若成,于内可安淮泗旧部,于外,一位通晓武事、性情豁达的主母,对坐镇荆西的少将军而言,或许比一位只会吟风弄月的闺秀更为相得益彰。”
陈暮点了点头,他对长子的这个答复是满意的。拖延本就在他预料之中,只要陈砥不明确反对,并表现出负责任的姿态,他便愿意给予支持和等待。
“既然如此,便依他之意。回信告知,家中会开始暗中筹备,一切待秋后视荆西情况再定。也让夫人去信周家,透个风声,但暂且不必大张旗鼓。”陈暮做出了决断。政治联姻的意向已定,具体的节奏,他可以尊重前线统帅的实际困难。
后宅之中,崔婉接到陈暮的通知,得知儿子终于点头,喜不自胜,连忙又翻出那幅周蕙的墨竹图看了又看,越看越是觉得这未来儿媳顺眼。她当即提笔,给陈砥回了一封长长的家书,信中充满了欣慰与期盼,细细叮嘱他保重身体,又隐约透露周家那边也已初步知晓此事,反应平和,让他不必有后顾之忧,专心荆西事务云云。
建业的回信,带着父辈的认可与母亲的关怀,很快便送到了夷陵陈砥的手中。接到回信,陈砥心中最后一丝因被动而产生的郁气也消散了不少。家族的理解与支持,让他更能心无旁骛地面对眼前的复杂局面。
就在陈砥处理家事的同时,远在永昌哀牢山深处的司马懿探险队,正紧张地等待着月圆之夜的到来。
青狼崖,是“黑巫”使者指定的会面地点。那是一处孤悬于深谷之上的巨大岩石,形似狼首,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辉。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仅有一条狭窄危险的天然石嵴与主山体相连。
队长张貉不敢怠慢,提前一日便带着几名精锐手下和作为翻译的当地向导,隐蔽在石嵴另一端的密林中,仔细观察着青狼崖的动静。他反复检查了要进献给“黑巫”的第二批礼物——除了更多珍稀药材和古籍抄本外,还有几件精心挑选的、来自西域的琉璃器和一幅描绘着星宿运行的古老羊皮卷。这些都是根据“黑巫”可能感兴趣的方向准备的。
月圆之夜,如期而至。皎洁的月光将山峦染成一片银白,青狼崖在月色下更显巍峨诡异。
子时刚过,一阵若有若无的、类似骨笛的呜咽声从崖顶传来。张貉精神一振,示意手下原地待命,自己只带着两名捧着礼物的亲随和那名向导,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条狭窄的石嵴。
石嵴仅容一人通过,下方是翻滚的云海,罡风猎猎,吹得人衣袂翻飞,站立不稳。张貉稳住心神,一步步向前挪去。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三人才终于踏上青狼崖顶的平台。
崖顶面积不大,中央是一块光滑如镜的平整巨石。此刻,巨石旁已然站着三个人。为首者,正是前几日出现的那名“黑巫”使者,他脸上靛青色的纹路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神秘。他身后站着两名同样装束、手持镶嵌着兽骨木杖的护卫,眼神锐利如鹰隼,浑身散发着原始而危险的气息。
张貉不敢直视,连忙躬身行礼,让手下将礼物奉上,用尽可能谦卑的语气说道:“尊使,此乃我家主人一点心意,望乞笑纳。我家主人对贵部守护的古老智慧仰慕已久,绝无冒犯之意,只盼能得一二指点,解惑释疑。”
那“黑巫”使者目光扫过那些礼物,尤其是在那副星宿羊皮卷上停留了片刻,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音节。旁边的向导连忙低声翻译:“他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张貉心中一喜,知道机会来了。他按照司马懿事先的吩咐,斟酌着词句道:“我家主人痴迷于天地至理,尤对星辰运转与大地脉络之关联感兴趣。听闻贵部有秘传,能通过星辰指引,寻得大地深处隐藏的‘路径’与‘门户’,不知可否赐教?”
他没有直接提及“古道”或具体地点,而是用了更抽象、更符合“追求知识”身份的说法。
“黑巫”使者沉默了片刻,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盯着张貉,仿佛要将他灵魂看穿。良久,他才用生硬的汉话缓缓说道:“星辰……指引迷途。大地……蕴藏灵脉。外人……不得窥探。”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张貉心中一惊,正要再尝试劝说,却听那使者继续说道:“你们的‘礼物’……有心。但,不够。”
“不知尊使还需要何物?只要世间有,我家主人必尽力寻来!”张貉连忙表态。
“黑巫”使者抬起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脚下的大地,说了一句更加晦涩难懂的话。向导费力地翻译着,大意是:“需要……星辰坠落之铁,大地沸腾之血,还有……与‘祖灵’共鸣的‘钥匙’。”
星辰坠落之铁?莫非是指陨铁?大地沸腾之血?是指石油还是硫磺?与祖灵共鸣的钥匙?这又是什么?张貉听得一头雾水,但不敢表现出来,只能硬着头皮道:“尊使所言,我等记下了,定会禀明主人,尽力搜寻。”
那“黑巫”使者不再多言,只是挥了挥手。他身后一名护卫上前,将一件用黑色羽毛和不知名纤维编织成的、巴掌大小的物事放在了巨石上,形状像是一个扭曲的箭头,又像某种抽象的符号。
“带着它……下次,月缺之时,再来此地。”使者说完,便转身,与两名护卫一起,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崖顶另一侧的黑暗之中,彷佛那里本就有路,又彷佛他们能凭空消失。
张貉不敢久留,小心翼翼地上前,拿起那件羽毛信物,带着满腹的疑惑和那几句艰涩的要求,迅速离开了青狼崖。
这次接触,虽然没有得到关于古道的直接信息,但至少建立了初步的联系渠道,并且获得了下一步的指示,以及那些看似荒诞却可能至关重要的“物品”要求。张貉立刻将此次会面的详细经过,连同那件羽毛信物,以最高优先级送往洛阳。
南中,李恢的耐心搜寻终于得到了回报。
根据那名僰人向导提供的线索,官军扩大了搜索范围,在一处更为偏僻的、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山洞内,发现了有人短暂停留过的痕迹。洞内找到了些许被掩埋的灰尽,灰尽中夹杂着少量未能完全烧尽的、质地特殊的黑色布条纤维,与之前在现场发现的布条质地相同。
更重要的是,在洞穴深处一个石缝里,发现了一枚被遗落的、非制式的青铜腰牌。腰牌做工粗糙,上面刻着一个古怪的、似字非字、似图非图的符号,像是一只抽象的眼睛,又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李恢拿着这枚腰牌,反复端详,眉头紧锁。这绝非朝廷制式腰牌,也非已知任何叛军或部族的标记。它透着一股邪异和神秘。
“查!给我查遍南中,乃至巴蜀,看看有没有哪个势力使用类似符号!”李恢下达了命令。
同时,他对这股神秘势力的目的更加怀疑。他们行事专业,目的明确,劫走军械后并未用于攻击官军或装备叛军,而是隐匿行踪,彷佛只是为了让这批军械“消失”。这更像是一种破坏和牵制,而非为了自身实力的增强。
“莫非真是曹魏细作?”李恢心中的天平越来越倾向这个判断。他将腰牌的图样临摹下来,连同最新的发现,再次急报成都,并特意说明,此符号怪异,请朝廷留意是否与北方有关。
消息传到成都,蒋琬看着图样,也觉得事态严重。他立刻召集费祎、董允商议。
“此符号闻所未闻。”费祎面色凝重,“若真是曹魏所为,其用心险恶。南中甫定,若因此再生波澜,于国大不利。”
董允建议:“是否应通报东吴方面?毕竟军械失踪,各方皆有嫌疑,主动通报,可示我坦诚,亦可联手防范。”
蒋琬沉思良久,摇了摇头:“暂且不必。此事尚无确凿证据指向北魏,贸然通报东吴,反而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当务之急,是内部严查,尽快揪出这股暗势力。”他顿了顿,道:“将此事密报丞相,听听丞相的意见。同时,令李恢继续加大搜索力度,重点排查近期进入南中的陌生面孔,尤其是来自北方的商队或流民。”
荆西,夷陵。
陈砥将主要精力重新投入到对巫县古道和那幅祭祀壁画的研究上。韩青带回来的壁画临摹稿更加精细,那祭祀山川的场景、那盘旋于云山之间的似龙非龙的巨物,以及角落那些星点符号,都透露出浓郁的神秘气息。
马谡通过“涧”组织和其他渠道,寻访到了几位对古文字、西南夷历史乃至巫傩文化有所研究的学者(有的是避乱南下的中原学者,有的是本地博闻强记的老儒,甚至还有一位曾游历过交趾的方士)。陈砥以“编纂荆西风物志”为名,将他们秘密请到夷陵,集中在都督府旁的一处清静院落,提供丰厚的待遇,让他们专心研究那幅壁画和相关的符号。
与此同时,交州顾雍那边也传来了回音。顾雍对陈砥的请求颇为重视,派人送来了好几箱有关岭南、西南夷的方志、杂记、乃至一些民间抄录的巫歌祷词。虽然其中大部分内容荒诞不经,但也偶有一些零星的、关于哀牢山深处有“神人居之”、“能通天地”的传说,以及一些对古老祭祀仪式的含混描述。
陈砥令马谡组织人手,将这些杂乱的信息与壁画进行对照研究。
这一日,那位曾游历交趾的方士,在翻阅一本来自林邑(占婆)的残破兽皮卷时,忽然发出一声惊咦。他指着兽皮卷上一处用朱砂绘制的、与壁画角落星点符号有几分相似的图案,又对比着壁画上那巨物的形态,激动地对马谡说道:“马先生,您看!这……这似乎并非凡间之物!”
马谡连忙凑近观看。只听那方士解释道:“贫道早年游历至林邑,曾于其古庙中见过类似图刻。据当地土着相传,上古之时,有‘地龙’或曰‘山灵’存于大地脉络之中,形如巨蟒,能控地动山摇,吞吐云雾。先民敬畏,常以盛大祭祀祈求其安眠或护佑。这些星点符号,据说是描绘其‘眠’与‘醒’的周期,与星辰运转相应!”
地龙?山灵?掌控大地脉络?陈砥听到马谡的回报,心中剧震。这壁画描绘的,难道是先民在祭祀一种被称为“地龙”的超自然存在?而司马懿如此执着于古道,难道他的目标,与这所谓的“地龙”有关?他想找到并控制这种力量?
这个猜想太过骇人听闻,但结合司马懿招募方士研究“勐火油”、探寻古道核心的种种行为,又似乎并非完全不可能!
“继续研究!重点查证这‘地龙’之说,在其他典籍或传说中是否有类似记载!还有,那些星点符号,务必尽快破译其含义!”陈砥下达了死命令。他感觉,自己似乎正在接近司马懿疯狂行动背后的真相核心。
就在陈砥于荆西潜心破解古老谜团时,东线的江淮地区,看似平静的对峙之下,也潜藏着暗涌。
合肥新城与寿春之间的广袤区域,是魏吴双方斥候游骑频繁交锋的战场。近日,驻守合肥的魏将满宠,接到巡哨报告,发现在巢湖以西、接近大别山余脉的丘陵地带,出现了一些形迹可疑的“山民”。他们不像寻常樵夫或猎户,行动更为矫健,对地形异常熟悉,且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勘察某些偏僻的小道和山谷。
几乎与此同时,驻守寿春的陆逊,也接到了类似的报告。来自江东的细作发现,魏军似乎正在秘密加固一些并非主要军事要塞的据点,尤其是在一些水路岔道和山隘附近,动作不大,却透着蹊跷。
陆逊与驻守濡须口的邓艾通了几次信,两人都认为,这可能是司马懿在为某种长期的、非正面的对抗做准备,比如更大规模的渗透、骚扰,或者是在经营一条备用的、隐蔽的后勤或奇兵路线。
“司马懿用兵,向来诡诈,喜用奇正。”陆逊在给邓艾的信中写道,“其在西线(荆西、永昌)动作频频,东线却异常安静,不合常理。此等小动作,或许意在麻痹我等,亦或是在为西线的图谋打掩护。我等不可不防。”
邓艾回信表示赞同,并提出建议,一方面加强常规巡哨,另一方面,也派出精干人员,伪装成流民或商贩,反向渗透,摸清魏军这些暗中布置的据点和路径的详细情况,做到知己知彼。
江淮前线的两位吴军统帅,都从这些细微的迹象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开始未雨绸缪。
夷陵的初夏,天气渐渐炎热起来。都督府后院的书房中,冰块在铜盆里缓缓融化,带来一丝凉意。
陈砥处理完一天的军政事务,难得有片刻清闲。他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那几株母亲崔婉信中特意提及、周蕙也擅画的翠竹,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关于周蕙的种种信息,以及父母的理解和支持,让他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婚姻,少了几分排斥,多了几分审慎的期待。他并非期待什么风花雪月的爱情,而是开始思考,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女子,是否真的能如父亲和谋士们所期许的那样,成为他事业上的助力,而不仅仅是后宅的点缀。
“通晓武事,善经营,性情豁达……”他低声重复着韩青报告中的评价。若真如此,或许她确实能理解他开拓荆西的艰难与抱负,甚至在某些方面提供独特的见解。总好过一位对他所做一切茫然无知、只知索取陪伴的夫人。
他将目光从竹子上收回,落回到桌面上那幅巫县壁画的临摹稿和关于“地龙”的初步研究报告上。与这些关乎荆西乃至天下安危的宏大谜题相比,个人的婚事,似乎也显得不再那么令人纠结不安。
乱世之中,个人的情感终究要融入时代的洪流。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需勇往直前。无论是面对司马懿的阴谋,还是迎接一段注定与政治纠缠的婚姻,他都需要足够的智慧和力量去应对。
“传令给苏飞和马谡,”陈砥对门外的亲卫吩咐道,“明日召集军中主要将领和郡府主要属官,商议夏防及秋收事宜。另外,通知那些学者,三日后我要听取他们关于壁画符号破译的最新进展。”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与决断。家事已定,心绪渐宁,接下来,该全力应对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风浪了。荆西的夏天,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