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屿是第一个截住他的人。
穿着白西装的青年站在巷口,平日里总是熨得平整的衣角沾了些尘土。
他看着灼华身上整齐的制服,喉结先滚了滚,才哑着嗓子开口:“什么意思?手机上发的等你一年,或许更久……”他往前迈了两步,“待战乱平定,就给我一个承诺,是什么意思?”
灼华缓缓转过身,月光刚好落在温屿泛红的眼尾。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万一……我很快就回来了呢?说不定不用等一年,甚至不用等一个月。”
“骗谁呢?”温屿突然提高了声音,又很快压下去,“这一次不一样……”
灼华目光望向巷外远处的星空,那里有布尔国的国旗在夜风中飘扬,语气里忽然多了几分近乎虔诚的坚定,“我爱布尔国。在来这里之前,我不知道家是什么感觉,是这片土地让我有了归处,有了归属感,有了想守护的东西。我是军校生,更是布尔国的士兵,护它山河无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事——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
凌越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在路灯下闪着冷光,往日里总是带着锐利的眼神,此刻却软了大半。
他径直走到灼华身边,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脑子里,沉默片刻后,才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去吧。”他顿了顿,“我已经向指挥部递交了申请,调去前线作战部队。这一次,我会跟你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
就在这时,辞砚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平日里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乱了,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随意搭在臂弯里,露出的衬衫领口皱了好几处,脸色更是从未有过的苍白。
他几乎是冲过来的,一把抓住灼华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是快要绷不住的失控:“灼华,你签了那张前线调令?你还没毕业!军校有规定,未结业学员不得参与一线作战,我现在就去指挥部,把那张表拿回来——就说……”
“不用了,辞砚。”灼华抽回手,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冷汗,却还是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现在的情况,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是皇室放在最后的底牌,是后方的核心,你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布尔国比我重得多。”
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别把我想得太大义凛然,我其实很自私的,这一次,只是刚好想勇敢一次而已。”
“谁让你勇敢了!谁让你大义了!”辞砚突然吼出声,眼眶瞬间红了,平日里的冷静与克制荡然无存,“我不管什么土地,什么责任!我只知道你不能去,那是送死!灼华,你回来,我不许你去!”
他伸手想去抱灼华,想把人牢牢锁在怀里,却被对方避开。
灼华抬起头,看向辞砚通红的眼睛,声音突然放得很软,轻轻喊了声:“辞砚哥哥。”
这声称呼像按下了暂停键,辞砚伸在半空的手瞬间僵住,眼泪差点直接掉下来。
“我真的爱这片土地,”灼华的声音有些颤抖,却依旧坚定,“因为它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想珍惜的人——包括你,包括温屿,包括凌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允许别人践踏它,绝不允许别人毁掉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你肩上的担子,只会越来越重。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都要坚定不移地向前走。”
辞砚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破碎的气音。
那些想说的“我只要你”“我不管什么责任”,都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良久,他才用尽全力,哑着嗓子挤出一句话:“可是我爱你啊……灼华……我想你活着,别的什么都不要。”
猝不及防刺破了灼华强装的平静。
他猛地别过脸,不让辞砚看到自己瞬间泛红的眼尾,也不让对方听到自己声音里的哽咽,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很快被风吹散,却还是被三人清晰地听进了心里。
巷子里突然陷入了沉默。
只有夜风卷过树叶的“沙沙”声,巡逻士兵远去的脚步声,还有四人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没唱完的离歌,更像一场不敢说出口的再见。
*
战火像烧不尽的野草,将布尔国的土地烧了整整五年。
曾经飘着桂花香气的街道,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往日里孩童追逐的广场,早已被弹坑与焦土覆盖。
家家户户的门板上,都钉着泛黄的照片——有穿着军装的青年,有笑容灿烂的妇人,有青涩却坚定的少女,还有少年。
除了步履蹒跚的老人与年龄尚小的孩子,几乎所有能拿起武器的人,都冲向了前线,连空气里都飘着硝烟与离别混合的涩味。
皇宫的琉璃瓦在战火中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却依旧挺着脊梁立在城市中央。
殿门被铜环磨出的吱呀声撕开寂静,辞砚身着玄黑王袍,每一步沉重的踩上汉白玉台阶。
他比从前瘦了太多,王袍的肩线空荡地晃着,露出的手腕细得能看清青色血管,唯有脊背挺得笔直。
抬手摘下王冠,待那抹曾如春日桃花般鲜活的粉发彻底暴露在光线下,才让人看清——那颜色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霜雪般的白,不是岁月染白,是三年前灼华回来的那天,一夜之间,就同那个人一起,永远埋进了地下。
“陛下,您要不要睡会儿……”副官跟在身后担忧道。
辞砚摆了摆手:“睡不着,我去趟墓园。”他顿了顿,补充道,“不用跟着,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副官应声退下,看着辞砚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
墓园建在城市的最高处,能俯瞰到整个布尔国的轮廓。
这里的墓碑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块石碑上都刻着名字与生卒年月,有的还贴着模糊的照片。
还有一对并排而立的墓碑,上面刻着“陆承锋”与“沈献禾”,照片里的两人相拥着。
他们最终还是一起去了前线,在一次保卫战中,为了掩护战友撤退,双双倒在了炮火里。
辞砚沿着墓碑慢慢走,指尖偶尔会轻轻拂过石碑上的名字。
他走到一块刻着“辞父”“辞母”的墓碑前,停下脚步,沉默了几秒,轻声说:“爸,妈,我尽力了……”
风从耳边吹过,像是无声的回应。
再往前走,是刻着“辞大哥”“辞二姐”的墓碑。
大哥曾是皇家卫队的队长,战争刚打响那阵,为了护送能扭转战局的机密文件,带着小队钻进了敌军的大本营。
最后文件安全送到了指挥部,他却永远留在了那片雪地里,尸体是半个月后才找到的,手里还攥着枚金怀表,表盖里嵌着的全家福,边角已被鲜血浸得发暗。
二姐是前线最年轻的女指挥官,凭着过人的智慧,硬是用自己当诱饵,把敌军耍得团团转,为三万四千名百姓和士兵争取了撤退时间。
可她自己却没能突围,最后在敌军的围剿中,弹尽粮绝,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
辞砚慢慢蹲下身,指尖蹭过石碑上刻得深凹的名字,指腹磨过那些冰冷的笔画,声音里终于泄出几分哽咽:“哥,姐,我没给辞家丢脸……但是我快要撑不住了……”
最后,他停在了一块刻着“灼华”的墓碑前。
这块石碑很干净,碑前还放着许多枝桃花——那是灼华最喜欢的花,辞砚每次来都会带。
他坐在墓碑旁,像从前那样,靠着石碑,仿佛身边还坐着那个会喊他“辞砚哥哥”的青年。
“灼华,”他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说悄悄话,“五年了,布尔国我守了五年了,可你们怎么就不能等等我呢?”
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石碑上的名字,像是在触碰对方的脸颊,“爸妈说过会回来,哥哥姐姐说过会回来,你说过会回来,陆承锋和沈献禾也说过,可最后,怎么就只留下了我一个?你们可真狠啊。”
眼泪终于没忍住,砸在石碑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夜晚,灼华在电报里对他说“别害怕,我陪你一起守护布尔国,我会回来的”,想起陆承锋拍着他的肩说“等我们打赢了,记得请一顿大餐啊”,想起沈献禾笑着说“以后的布尔国,一定会越来越好”。
可现在,那些人都不在了,只剩他一个人,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城,守着千千万万的百姓。
他还想起了温屿。
温家是布尔国的贵族,在战争中期,为了自保,投靠了敌军。
温屿不肯同流合污,他收集了温家通敌的证据,亲自送到了皇宫,当众揭露了温家的罪行。
可最后,他还是没能逃过亲族的报复——在一个深夜,被自己的叔叔派人暗杀……
还有凌越。
自从三年前跟着灼华去了前线,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有人说他在一次冲锋中牺牲了,尸体没能找到;有人说他被敌军俘虏了,宁死不屈;还有人说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继续抵抗敌军。
可无论辞砚派多少人去查,都没能找到凌越的踪迹,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传说。
至于慕瑄和游千,辞砚倒是偶尔会收到他们的消息。
慕瑄在战争初期就带着家人去了国外,定居在一个中立国,偶尔会寄些医疗物资回来;游千加入了星际医会,穿梭在各个战乱的星球,救死扶伤,听说前不久还去了布尔国的前线,只是那时辞砚正在视察边境,没能见上一面。
辞砚在墓碑旁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了一片血红。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灼华的墓碑,轻声说:“下次再来看你,别忘了我。”
走出墓园时,他却愣住了。
墓园门口的空地上,站满了人——有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拄着拐杖;有穿着破旧衣服的孩子,手里拿着自制的小国旗。
他们看到辞砚出来,先是安静了几秒,然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布尔国宁死不降!宁玉碎不为瓦全!”
紧接着,更多的人跟着喊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像惊雷一样在天空中回荡:“我们与布尔国誓死共进退!”“绝不向敌军低头!”
辞砚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些面带风霜却眼神坚定的百姓,眼眶突然又红了。
他仰头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我,辞砚,生在此国,得此百姓,此生无悔!”
风再次吹过,带着墓园里的桃花香,也带着百姓们的呐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