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潮湿的泥土气息愈发浓郁。
孤狼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黑色劲装,洗去了脸上的污垢,露出一张平平无奇、却棱角分明的脸。
他盘腿坐在草垫上,身前的矮几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和几个坚硬的麦饼。
他吃得很慢,很安静,每一口都咀嚼得极为充分,仿佛在积蓄着身体里每一丝一毫的能量。
“铁牛”坐在他对面,那魁梧的身躯,几乎将豆大的灯火完全遮蔽。
他没有打扰孤狼进食,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直到孤狼将最后一口肉汤喝尽,用布巾擦了擦嘴角,那双锐利的眼睛才重新抬起,望向“铁牛”。
“说吧。”孤狼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铁牛”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庞大的阴影瞬间将孤狼完全笼罩。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从石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情况,比主公预想的还要糟糕。”
他言简意赅,直接抛出了最坏的结论。
“贾诩,自从随军抵达长安后,便彻底进入了‘龟息’状态。
除了每日例行的点卯,他几乎从不踏出府门半步。所有同僚的宴请,一概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
他的府邸,位于长安城的武功坊,那里是达官显贵的聚居地,但他的宅子,却是其中最不起眼,也最戒备森严的一座。”
“铁牛”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
“明哨,他府邸前后门各有四名校事,日夜轮换。
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兵士,而是曹操亲手挑选的虎卫军精锐,个个眼利如鹰,出手狠辣。”
他又伸出一根手指:
“暗哨,至少有两人。
一个在他府邸对面的茶楼,伪装成账房先生。
另一个,在我们的人数次探查中,都未能确定其具体位置,只知道他像个影子,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这还只是我们能察觉到的,水面之下,有多少双眼睛,谁也说不准。”
“结论,”铁-牛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直接接触,等同于自杀。
别说进去,就是在他府门口多停留片刻,都会被立刻盯上。”
孤狼静静地听着,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铁牛”说的,是别人的任务,与他无关。
“我需要的,不是这些。”
孤狼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
“我需要他的全部。他的过去,他的性格,他的喜好,他的家庭,他每天什么时辰吃饭,什么时辰睡觉,他看的每一本书,他见的每一个人,哪怕是府里的一个厨子,一条狗。”
“铁牛”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才是“孤狼”,玄镜台最顶尖的刺客,他关心的,从来不是困难,而是解决困难所需要的一切情报。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细长竹筒,递了过去。
“主母早已料到你会问这些。
这里面,是玄镜台成立以来,所有关于贾诩的情报汇总。
有些,甚至是主公亲自批注的。”
孤狼接过竹筒,那入手的分量,让他微微一怔。
他拔开竹筒的塞子,从里面倒出一卷用上好“鸡鸣纸”写成的密卷。
纸质轻薄,却极有韧性,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他展开密卷,昏暗的灯火,瞬间照亮了他那双专注到极致的眼眸。
这间潮湿阴冷的地窖,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他的整个世界。
他看得极慢,每一个字,都仿佛要刻进脑子里。
【贾诩,字文和,武威姑臧人……】
开篇的生平履历,他一扫而过。这些,他早已烂熟于心。
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后面的性格分析上。
【性深沉,有良谋,善于自保……】
“自保”二字,被主公用朱笔,重重地圈了出来。
孤狼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两个字。他仿佛能感受到主公落笔时的凝重。
他继续往下看。
【董卓之乱,献计李傕、郭汜,反攻长安,保全自身及同僚性命。此为第一次‘自保’。其计虽毒,然其心,非为权,非为利,仅为活命。】
【离间马腾、韩遂,使其反目,为张绣献计,两败曹操。然其终劝张绣降曹。此为第二次‘自保’。其深知张绣非成事之人,久必生祸,故择强主而栖,以求长远安稳。】
【官渡之战,力主曹操决战,后又于储位之争中,暗助曹丕。此为第三次‘自保’。其所言所行,皆为顺势而为,从不逆流而动,将自身与曹氏集团的命运,深度捆绑。】
密卷上,一条条,一件件,将贾诩那堪称传奇的“毒计”与“自保”哲学,剖析得淋漓尽致。
孤狼的额头,第一次,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作为一名死士,他接过无数必死的任务。
刺杀猛将,他有信心在万军之中取其首级;策反贪官,他有无数种方法找到其软肋。
但贾诩……
他看着密卷上的分析,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这个人,没有软肋。
他不贪财,曹操赏赐的金银,他尽数分给族人亲友,从不私藏。
他不好色,府中仅有一妻一妾,皆年老色衰,且从不流连风月场所。
他不求权,身居高位,却从不结党,门生故旧,寥寥无几,朝中之事,从不多言一句。
他的生活,简单到了枯燥的地步。除了处理公务,便是在府中读书,陪伴家人。
这是一个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的“完美”之人。
他就像一个最顶级的猎人,一生都在躲避着别人的猎杀。
而现在,主公的任务,就是要让自己这个年轻的猎人,去说服那只躲藏了一辈子的老狐狸,告诉他,他现在藏身的洞穴,即将崩塌。
这何其荒谬!
孤狼仿佛能看到贾诩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正隔着这张薄薄的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注视着自己。
“想策反我?凭什么?凭你主公那尚在襁褓中的基业?还是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孤狼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主公在汉中书房,对他说过的话。
“孤狼,此去长安,九死一生。你面对的,不是一员猛将,也不是一个政客,而是一个将‘明哲保身’四个字刻在骨子里的智者。他是一条藏在水底最深处的毒蛇,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立刻远遁。”
“你的任务,不是去说服他,更不是去威胁他。”
“你的任务,是去他的心底,种下一根刺。一根让他怀疑自己‘自保之道’是否还能继续走下去的……毒刺!”
回忆结束,孤狼的双眼,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明白了。
主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主公更知道,面对曹操这样的庞然大物,按部就班,永远没有胜算。
唯有行此险招,向那看似固若金汤的堤坝内部,插-入一根最细微的钢针,才有一丝撬动全局的可能。
而自己,就是那根钢针。
一根注定要被牺牲,去验证那万分之一可能的……死士。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孤狼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混杂着决然与狂热的笑容。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密卷之上。
既然这个人将“自保”刻在骨子里,那么,他所做的一切,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保护一些东西。
是什么呢?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关于权谋、关于计策的分析,最终,定格在了密卷的末尾,那短短的一行字上。
【家有二子,长子贾穆,次子贾访,皆随其在府。另有一孙女,年方七岁,名唤贾瑶,聪慧可爱,文和公视若掌上明珠,常亲自教其读书。】
掌上明珠……
孤狼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堵看似无懈可击的冰冷城墙,在这一刻,仿佛终于被他找到了……唯一的一丝裂缝。
他缓缓地,将密卷重新卷起,塞回竹筒。
“铁牛”一直沉默地看着他,看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笑容,心中不禁一凛。
“有头绪了?”
孤狼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已消失,只剩下钢铁般的意志。
“为我准备一套笔墨,上好的那种。”他淡淡地说道。
“还有,查清楚,贾府每日采买之人,出行的路线和时间。”
“最后……”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冰冷而沙哑,仿佛两块生铁在摩擦。
“为我准备一口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