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搭木架绝不是用来煮饭用的。
我想着,没敢多问,抓着大黑刀在空地上刨了一圈小坑,又捡来三根小臂粗细的木头用麻绳绑紧了支在小坑上方。
这种活我这些年已不知道做了多少回了,只消半柱香的时间,木架已被我搭的紧实。再看看莫鬼医,他正从一个布袋子里取出来一个叠得整齐的泛黄羊皮。我道:“莫前辈,木架搭好了,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莫鬼医又从那布袋子里掏出一个精巧别致的折叠木板,头也不抬的道:“什么都不用做了,在一边歇着就好。”说着,双手握着折叠木板两边用力一扯,那木板原本也没多大,被他这么一摊开,一下子拉开七尺多长。
梦寒烟挽着我的手臂,道:“顾大哥,不用管他,我们在一边等着。”
她拉着我,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刚坐下她又马上站了起来,道:“差点忘了,来的时候买了几只烧鹅,顾大哥你饿不饿,我去拿给你吃。”说着,起身走向她的马匹。
我道:“寒烟,我不饿,别那么麻烦。”想要叫住她,她却充耳不闻。
一旁,酒上道人呵呵直笑,道:“顾小子,你昨晚给我家小姐灌了什么迷魂汤,又是备肉备酒,一路嘘寒问暖的,直教我老道看不明白,都快认不出我家小姐了,哈哈。”
他的笑声里大有深意,多半已知道我与梦寒烟昨晚的事情,我脸上一下腾腾火辣,强笑一声,忙起身帮梦寒烟去解马背上的包裹。
梦寒烟的包裹里有两只荷包肥鹅,一包糕点,还有两个酒葫芦。将包裹拿回来,梦寒烟揭开一个荷包鹅,撕了块鹅腿递给我,笑道:“顾大哥,给你吃个鹅腿。”
我接过鹅腿咬了一口,笑了笑道:“这个烧鹅真香。”又撕了块翅膀,递给梦寒烟。
梦寒烟接过翅膀,眉头笑弯了,从包裹里取出一个葫芦,打开了盖子道:“店小二说这酒是他们安顺镇独有,你也尝尝好喝不好喝。”
我接过酒葫芦,刚要灌一口,酒上道人这时忽然叹道:“赶了一路,我也是饿了,别人家有吃有喝,我老道却只有苦酒喝,哀哉哀哉。”
树下的莫鬼医正从布袋里拿出一个皱皱巴巴的漆黑铁罐,闻言马上瞪了瞪眼,道:“你在那瞎叫什么,你们都有酒喝,我什么都没有,才是真的哀哉!”
我一阵脸红,刚才只顾着和梦寒烟吃喝了,一时没在意他们两人,连忙将另一只荷包鹅拿出来,道:“这里还有一只,给二位前辈吃。”说着,将整只鹅递了过去。
酒上道人哈哈一笑,摆手道:“不吃了不吃了,我年纪大了,喜欢先吃东西后喝酒,如果喝了酒,就不会再吃东西了。”
“你不吃我还要吃嘞!”莫鬼医伸手抢过荷包鹅,撇了酒上道人一眼,道:“吃个荷包鹅还这么多规矩,不吃拉倒,都是一家人了,你跟这小子客气什么。”他抢过荷包鹅却不吃,放在了一边。
他俩一唱一和的说着,我哪里还不知道他俩话中之意?分明暗指我与梦寒烟昨夜未婚同房之事。
按照大宋的习俗,男女未婚前是不可以同房共枕,否则便是对女子最大的侮辱,名节不仅受损,而且还会被他人唾弃,一辈子可能都抬不起头来。而男子,更是被冠上色坯的名头。
可昨晚那个时候,哪个人还能把控得住?
我越想脸越红,只道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不敢正眼瞧酒上道人和莫鬼医,低头啃着鹅腿之际,偷偷看了看身边的梦寒烟,她也正偷偷瞄着我。
见我偷看过去,梦寒烟忍不住的只是掩嘴一笑,仍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小口吃着鹅翅,似乎根本没把酒上道人和莫鬼医的话当回事。
也许,吐蕃那边的习俗和大宋这边不一样吧。
我埋头啃着,脑中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梦寒烟平日里大胆的举止。她的言行举止的确和中原女子大有不同,仿佛更开朗,更随心所欲,即便如静心斋小翠那样大大咧咧的女子,和梦寒烟相比之下反而更显矜持了。
更别提那蒋雨池,半天里只怕说不到十句话。
脑中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这一只荷包鹅已被我吃了个干净,两壶酒也被我喝干了,抬起头时才想到梦寒烟只吃了一只鹅翅膀,我从包裹里取出那包糕点给她,她似乎不怎么饿,只是吃了半块糕点。
吃饱喝足后,天也黑了下来,空中云雾渐浓,似又要下雨。莫鬼医不知何时身上披了一件宽大的黑袍子,抬头看了看林外,道:“这个时候松寒殿正是换岗时候,守卫最薄弱,小姐,我们现在开始么?”
梦寒烟正收拾着包裹,道:“快些吧,看这天色又要下雨了,早毁掉尸体我们早些回去。”
莫鬼医点点头,道:“是。”
先前我们吃荷包鹅的时候莫鬼医就一直在摆弄着布袋子里的东西,我一直没怎么仔细看,现在再看,他身前那片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支起了一个精巧的小桌子,桌子上铺着那张泛黄的羊皮。
我心头好奇,朝羊皮卷上细细看去。
那羊皮上前端放了一个双面鬼脸香炉,香炉两边各有一根漆黑如墨的蜈蚣蜡烛,左边蜡烛前方有个破旧竹筒,竹筒里有十根鳖头尾银针,右边蜡烛后方支了个精巧的小木架,架子上挂着一串绥红细铃铛,香炉前端堆着十枚铜钱,铜钱左侧放着一个掉了漆的朱红鹰首蟒身木鱼,铜钱右侧摆着一个干瘪的银发黑脸的猴子脑袋,在木鱼和猴脑两侧,则分别插着六面锦绣小旗帜。而那一开始被他拿出来的漆黑铁罐,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用锁链挂在了桌前的篝火架上。
看到他面前的小桌子上堆的满满当当,我好奇不已,凑近了梦寒烟,小声道:“寒烟,莫前辈豢养的究竟是什么鬼仔?怎么感觉有点像户零巫为我治病时驱使蛊虫的模样。”
梦寒烟拉着我往旁边站了站,指着莫鬼医身边的木箱,轻声道:“那里面装的是炎齿魔虫,是莫鬼医早年豢养的鬼仔,厉害非常。”
我惊奇道:“炎齿魔虫?”
“不错,是炎齿魔虫!”
莫鬼医从布袋里捏出一个灰色的瓷瓶,打开了瓶盖,将一股细细的黑沙倒入木架下面的黑色铁罐子中,一脸的严峻,道:“顾小友,炎齿魔虫性情凶劣,可生吞腐蚀散,吞了腐蚀散更是危险,每一只都能将此树林烧的干净,你护我小姐站远一些,万不可碰它们。”
原来那铁罐子里的细沙是腐蚀散。我点点头,道:“好的,前辈。”拉着梦寒烟又往旁边站了站,酒上道人这时也不喝酒了,负手站在莫鬼医身后。
莫鬼医抬头看了看天。这个时候天已完全昏黑下来,透过树冠,能见到天上几点星辰。
莫鬼医长长吐了口气,从布袋里摸出火绒点燃了那两根黑色的蜡烛,于竹筒里捏了一根鳖头尾银针,又捏了枚铜钱穿在银针上,手指一弹,银针“咻”一声响弹射而出,直扎在木架下黑铁罐的口沿处,那黑铁罐前后摇了摇,银针后面的鳖头抖个不停,针上的铜板急转之下叮铃铃一阵轻响,莫鬼医手上没停,如法炮制又朝黑铁罐扎入八根鳖头尾银针。
待得他将最后一根鳖头尾银针穿上铜板时,我以为他又要将银针刺在铁罐上,却没想他将最后一根鳖头尾针一下刺入右手旁的干瘪猴头上,银针刺脑,那本来干瘪的猴头竟一下张开了嘴。
它的嘴里漆黑如墨,两排尖牙也如笔尖一般黑得发亮,像是在无声的嘶吼。
我浑身一抖,瞪圆了眼睛看去,只见那原本干瘪如枯木的猴头不仅张开了嘴,便是连眼睛似也要睁开,两个眼皮上下微微抖个不停。
做完这些,莫鬼医才小心翼翼的将身边的木箱打开,木箱里有个半尺高的陶罐,箱中空隙则被泥土填满。莫鬼医拔掉陶罐上的木塞丢在一边,左手抓起木鱼边上的木鱼棒,右手捏住干瘪猴脑上的鳖头尾针,闭了眼,敲了下木鱼,嘴里念起了一阵晦涩之声。
幽暗的老树前,莫鬼医一身黑袍盘膝而坐,枯瘦如柴的两只手横在木桌上,一只不紧不慢的敲着木鱼,一只紧紧捏着干瘪猴脑上的银针,嘴里念念有词,烛火一闪一闪的映在他褶皱惨白的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如此念了约莫盏茶的时间,他的右手忽然一抬,将那猴头上的银针一下拔了出来,那猴头的嘴巴猛的闭上之时,他身边的那个木箱子突然晃了一下,响起一阵“嗡嗡”声。
听得声音响起,莫鬼医右手上的银针马上又重刺进那干瘪的猴头里,猴嘴再度张开之际,下一刻,于那陶罐中陡然冲出一片红彤彤碧翠翠的飞虫来。
这些飞虫浑身青紫,背上生有六对薄翅,头部顶着一对五彩斑斓的犄角,尾部拖着一根长长的细尾,腹上两排尖刺般的利爪,数不清有多少,一对大眼之下竟然长着一张极小的骷髅脸,嘴里两个硕大的獠牙像是烧红的生铁,翅膀扇动时,两个獠牙闪着血一样的妖红。
如此多的炎齿魔虫冲出陶罐,随着那干瘪猴头的嘴一张一合,盘旋在莫鬼医右手上方聚而不散,波浪般的起起伏伏,发出阵阵嘶叫声。
那声音像是蛇蝎声,又像是虫蝇声,时不时发出厉鬼般的惨叫声,却出奇的声音轻微,如远方传来。我浑身汗毛直竖,只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喘,护着梦寒烟再次往后退了退。
莫鬼医嘴里又念了一阵,右手忽然在干瘪猴头上连扎三下,那猴头的双眼快速抖动时,嘴巴也连张了三下,似要活过来张口说话一般,盘旋在莫鬼医右手上的炎齿魔虫如受指引,登时朝着木架下的铁罐子里鱼贯而入。
方一入罐,那铁罐霎时间剧烈抖动起来,铁罐周围的九个银针震颤个不停,铜板和铁罐碰撞不止,铁罐狂摇中叮铃咣当不绝入耳,似下一刻就要被炎齿魔虫撕成碎片。
腐蚀散遇到活体必会燃烧,直至烧死也不会轻易灭掉,这群炎齿魔虫不仅敢生吞腐蚀散,吃相竟还如此狂躁,几乎是在抢着吃食。
我看得目瞪口呆,正要伸长脖子看向铁罐里面,却在这时,耳中,忽然传来一阵杀喊声。
这阵杀声是从很远处传来。
我一怔,扭头看向崆峒派的那座山头,原本还神情自若的酒上道人恰在此时和我一样,也转头看去。
那是有人杀上崆峒山了?
似猜透我的心思一般,酒上道人也是一脸奇怪,和我一道跑到悬崖边上,俯身看去,却见得崆峒派里灯火通明,把守松寒殿的那群弟子井然有序,并未有任何异常。
那声音不是来自崆峒派。
我扭过头,和酒上道人朝崆峒山下望去。此时天色昏黑,我们这样看过去自是什么也看不到,但是那一阵杀喊声却是来自崆峒山下。
身后,梦寒烟也跟着跑了过来,道:“顾大哥,你们…”
她话刚说到这里,山下那阵杀喊声突然大作,梦寒烟这时也听到了,眉头一紧,顺着我们的目光看去,道:“有人上山了?”
我点点头,沉声道:“是有人上山了,而且来了不少人马。”
此时,天空已开始飘落星零的雨点了。天色太黑,看不清崆峒山具体情形,但那半山腰往下一片火光闪映,火光中,尽是奔腾跳跃的人影,刀剑交击声和阵阵杀喊声也越来越响。
松寒殿的守卫弟子此时才骚乱起来。酒上道人沉吟道:“奇怪,七大门派如今都聚在崆峒派,究竟是什么人敢来这里闹事?”
这时,梦寒烟忽然一跺脚,叫道:“不好!”
我和酒上道人都是一怔,酒上道人道:“小姐,怎么了?”
梦寒烟一脸的冷峻,看着酒上道人道:“昨日你和莫坛主可曾飞鸽传书邓执事?”
酒上道人点头道:“传了。数百里的路程,想那飞鸽今日上午才能到邓执事手上。”
“那你们上一次是何时收到邓执事的传书?”
酒上道人脸色微变道:“昨日下午时分。”
梦寒烟冷哼一声,道:“好个方经文!他们只怕是昨天上午动身来崆峒派的了,邓执事的飞鸽想来也是那时候放出来的,两百多里的路程,两天时间,全速赶来的话,够他们赶到此处了。”
她说的话实在让人转不过来,酒上道人有些迟疑的道:“小姐,你是说,山下的人马是长生堂的兄弟?”
梦寒烟娇怒道:“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似应了她的话一般,她的话刚落下,远远的,忽然传来“轰”一声响,紧跟着,一声极为阴森的婴孩啼哭声自崆峒派方向响起。
我们都是一惊,伸长了脖子极目望去,正见那崆峒派前院大门轰然倒塌,尘土飞扬之际,数百个身着紫色大袍的身影跃至崆峒派练武场上,当先一人手持长剑高声喝道:“七大门派的狗杂碎盗我堂丰长老尸身,好不要脸!天一狗贼,本空老儿,拿命来!”
那是方经文的声音。
而那一阵婴孩啼哭声便是羊址兴的鬼仔,大头鬼婴。
果然是长生堂的人!
我和酒上道人又吃了一惊。却听方经文的声音刚落下,崆峒派松寒殿后院十数道身影冲天而起,直飞跃到那松寒殿屋顶上,一人大叫道:“方老贼,你们好卑鄙!邪门歪教害的我三蛟兄弟好惨,今日你们休想离去!”
语落,一道苍老的声音跟着高声响起,道:“阿弥陀佛,方施主果然好计谋!多行不义必自毙,长生堂豢养邪祟毒物祸害江湖,我正道上下一心,今日必除之!”
那是含泉山庄庄主董建良和本空大师的声音,距离有些远,虽然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他们的声音我能听得出。却听方经文叫道:“少废话,快还我堂长老尸身!”
一声怒喝,他人已欺身而上,浑身气劲翻腾,长剑直指本空,他身后,十数名紫袍人亦是周身气劲崩荡紧随而上,只在顷刻间便与本空大师他们交了手。
这些人,无一不是当今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松寒殿屋顶上登时如被飓风吞噬,气劲四处崩发时也像是掀起了一阵巨浪,沉闷的空爆声响彻寰宇,剑气纵横刀光骤闪,简直要把山劈开一样。
我心头猛的一跳。他们当中任何两人交手已是风卷残云,这么多人打在一团实在犹如开天辟地,整座崆峒山似都在颤抖不止。
而同一时间,松寒殿下面那数百人同样拼打在了一起,刀剑棍棒金戈交错杀声骤起,霎时间也炸开了锅,爆开了一团团血雾,传出了惨叫怒骂声。
突如其来的一幕,酒上道人脸色大变,怒道:“疯了,简直是疯了!为了一具尸体,方堂主竟然真的率领堂中弟子来此!小姐,我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他说着便要奔下山去,我心头没来由的一紧。